两日的时间转瞬即逝。前往大理寺上任的那天,林绥谢绝了府中备好的马车,也未让任何下人跟随。
他换上了一身官府统一发放的青绿色六品官服,这身官服料子粗硬,远不如他平日穿的锦缎舒适,却让他感觉更自在一些。他独自一人,步行穿过半个京城,来到了那座象征着大周律法威严的衙门前。
大理寺的门前立着两尊巨大的石獬豸,不怒自威。高高的门楣上悬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字迹铁画银钩,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这里的氛围与京中任何一处都不同,没有文官的雅致,也无武将的豪迈,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压抑的庄重。来往的官吏皆是行色匆匆,神情严肃。
林绥递上自己的官凭文书,在一名小吏的引导下,穿过层层院落,来到了自己的公廨。
公廨不大,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书案,几把椅子,还有一个堆满了陈旧卷宗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霉变和墨迹混合的独特气味。这便是他未来要长久待着的地方。
“林大人,您请坐。下官是大理寺主簿王恪。”
一个面容精瘦,留着山羊须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对着林绥拱了拱手,态度算不上热情,但也并无怠。
“您的任命下来得突然,寺卿大人今日恰好入宫议事,便让下官先来与您说几句。”
林绥起身还礼,神色谦和。他知道,自己这个空降而来的状元郎,又是丞相之子,在这群靠着勘案经验一步步爬上来的老吏眼中,恐怕不是个受欢迎的角色。
王主簿打量了他几眼,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道:“林大人是状元之才,想必文采斐然。不过我们大理寺,打交道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案卷,律法和…人心。”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然后从身后抱过一摞半人高的卷宗,重重地放在了林绥的书案上,激起一片灰尘。
“这些,都是积压了许久的无头悬案,寺卿大人说了,既然林大人才思敏捷,便由您先过目,看看能否找出些新的眉目来。”
这既是下马威,也是试探。将最棘手的案子丢给他这个新人,若是办不好,便坐实了“文弱书生”的名头,若是办好了,也足以让他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林绥看着眼前这座案卷堆成的小山,没有恼怒,琥珀色的眸子反而亮起了一丝微光。这正是他想要的,用最复杂的工作,来填满自己的思绪,隔绝那个人的影子。
林绥并未理会王主簿话语中的讥讽与试探,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最上面一本卷宗的封面上的灰尘,露出了“京郊无名女尸案”几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他甚至没有坐下,就那样站着,随手翻开了卷宗的第一页。
卷宗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上面记录着案发的经过,仵作的验尸格目以及初步的勘察结果。字迹潦草,内容简略,许多关键之处都语焉不详。林绥看得极为专注,他修长的手指一页页地翻过,眉头渐渐蹙起。
他看得很快,却又极细,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王主簿本以为会看到这位状元郎要么恼羞成怒,要么手足无措,却没想到他竟真的就这么看了起来。
他站在一旁,观察着林绥的神情,只见那张清隽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只有一种全然投入的沉静。那种专注,让王主簿准备好的一肚子风凉话都有些说不出口了。
“王大人”林绥忽然开口,目光却没有离开卷宗。
“此案发生在三年前的秋天,为何卷宗中只有初步的验尸格目,却没有更详细的复检记录?而且,案发地附近的所有访查记录,都只记录了未有异常四个字,这未免也太敷衍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切中了要害。
王主簿脸上的轻慢之色瞬间凝固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只看了几页,便能发现这些陈年旧案中的关键疏漏。
他干咳了一声,语气有些不自然:“这个……林大人有所不知,这些都是陈年旧案,当时人手不足,勘察得粗略些也是有的。”
林绥合上卷宗,终于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眸子直视着王主簿,目光锐利如刀:“人命关天,岂能用‘粗略’二字搪塞?王大人,烦请将与此案相关的所有卷宗,包括当时负责此案的官吏名录,仵作的详细验尸册,以及京郊地区的布防图,全部送到我这里来。”
他此刻的神情,再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丞相公子,而是一位真正的大理寺官员,言语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与决断。
王主簿被他这番气势震慑住,竟下意识地拱手应了声“是”,转身便去办了。
等他走出公廨,被外面的风一吹,才回过神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意识到,这个新来的状元郎,恐怕并非他们想象中那般好对付。
接下来的日子,林绥仿佛在大理寺扎下了根。他每日天不亮便来,直至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相府。
那间小小的公廨,几乎成了他的另一个家。王主簿送来的相关卷宗堆满了他的书案,他一本本地仔细研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将所有看似零散的线索,用朱笔在巨大的地图上标注出来,试图从混乱中理出头绪。
大理寺的官吏们起初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私下里议论这位状元郎不过是三分钟热度。
但渐渐地,他们发现自己错了。林绥不仅看完了所有卷宗,还开始频繁地提审当年与此案相关的吏役,甚至亲自带着仵作,申请开棺复验。他的问题总是尖锐而精准,逻辑缜密,让那些企图敷衍了事的老油条们无所遁形。
那具早已化为白骨的无名女尸,在林绥的坚持下,由经验最丰富的仵作重新检验。
这一次,他们在死者的指骨缝隙中,发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非本地独有的红色矿物粉末。
这个发现,成为了案件的第一个突破口。林绥立刻将京城所有贩卖外地矿石,颜料的商铺列为排查对象。
这项工作繁琐而浩大,大理寺人手本就紧张,许多人怨声载道。
然而,每当有人表现出懈怠,林绥便会亲自带着他们,一家家地走访,一个个地盘问,用行动代替了所有催促。
“林大人,您好歹是状元之才,丞相公子,何必跟我们这些粗人一起,做这些跑腿的活儿?”一名年轻的寺丞看着林绥在烈日下,额角渗出薄汗,依旧认真地询问着商铺老板,忍不住开口。
林绥用袖口擦了擦汗,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却坚定:“死者长已矣,若我们这些为生民伸冤的人也怕苦怕累,那这世间的公道,又由谁来维护?”
那名寺丞闻言,面色一红,羞愧地低下了头。自此,大理寺内再无人敢轻视这位年轻的上官。林绥用他的执着与专业,赢得了这些刀笔老吏们最基本的尊重。
他沉浸在追查真相的忙碌之中,那些纷乱的思绪,那个人的影子,似乎真的被暂时隔绝在了高墙之外。他第一次感觉到,脚下的路,是自己在一步步地走,而不是被别人推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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