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城市喧嚣渐息，唯有书桌前的一盏灯还亮着温暖的光晕。顾清羽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像是跳动的精灵，却也无法完全驱散他眉宇间的疲惫。他是一名高级软件工程师，一个刚上线的项目需要他二十四小时待命处理突发情况。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行指令，他长舒一口气，准备关灯休息。

就在这时，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顾清羽循声望去，只见门口探进半个脑袋。十八岁的顾沉星穿着柔软的纯棉睡衣，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枕头，黑玉般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软软地搭在额前。他那张继承了父母所有优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不安，眼尾微微泛着红，像是刚刚哭过，清澈的眼眸里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怜。

“哥”顾沉星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柔软的鼻音，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我做了噩梦，睡不着，能和你一起睡吗？”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上演过无数次。从顾沉星蹒跚学步时抱着玩偶爬上他的床，到后来每次打雷下雨、考试失利、甚至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他都会像现在这样，抱着自己的枕头，出现在哥哥的房门口。这几乎成了他们兄弟之间心照不宣的仪式。

顾清羽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春水。父母常年在国外，长兄如父，他几乎是亲手将这个小他六岁的弟弟带大。他见过弟弟所有的模样，开心的，淘气的，委屈的，但唯独对他这带着哭腔的脆弱模样毫无抵抗力。

“多大的小伙子了，还怕做噩梦。”顾清羽的语气带着无奈的宠溺，他起身走过去，顺手理了理弟弟翘起的头发，“过来吧。”

得到允许，顾沉星立刻像一尾灵活的小鱼，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熟练地爬上了顾清羽那张宽大的双人床，将自己塞进了靠墙的里侧，那是他专属的位置。他还特意把哥哥的枕头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直到两个枕头紧密地挨在一起，才心满意足地躺下，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顾清羽。

顾清羽看着他这一系列孩子气的动作，失笑地摇了摇头。他关掉电脑和顶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床头灯，然后掀开被子在弟弟身边躺下。床垫因他的重量微微下沉，带来一阵熟悉的沐浴露清香，是顾清羽常用的雪松味，不知何时也成了顾沉星身上的味道。

“做了什么噩梦？”顾清羽侧过身，面对着弟弟，温和地问道。

顾沉星往他这边凑了凑，直到额头几乎要抵住哥哥的肩膀，才用闷闷的声音说：“我梦见……梦见你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街上好多人，他们都不告诉我你去哪了……我就一直找，一直喊，可是没有人理我……”他说着，声音里又带上了真实的哽咽，仿佛还沉浸在梦境的恐慌里。

顾清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泛起细微的疼。他伸出手，轻轻拍着弟弟的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动作轻柔而富有节奏。“傻小子，梦都是反的。哥不是好好在这儿吗？哪儿也不去。”

“真的？”顾沉星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格外明亮，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求证。

“真的。”顾清羽语气肯定，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快睡吧，明天你不是还有早课？”

顾沉星像是终于被安抚了，重新躺好，这一次，他得寸进尺地将脸埋进了顾清羽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均匀地喷洒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微痒。顾清羽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习惯了，他想，这孩子从小就像个小火炉，也像个小考拉，睡着了就喜欢找个依靠。

他维持着侧躺的姿势，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弟弟的背。少年的身躯已经长得和他差不多高大，骨架甚至比他还要宽阔一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整个搂在怀里的小豆丁了。时间过得真快，那个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喊“哥哥”的小团子，转眼间已经是个即将步入大学的青年了。

就在顾清羽思绪飘远，以为弟弟已经睡着，准备自己也入睡时，他感觉到颈窝处的脑袋轻轻动了一下。

顾沉星极缓慢地抬起头，确保哥哥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他不再掩饰自己的眼神，那双刚刚还盛满不安和泪水的眼眸，此刻如同最深沉的夜空，里面翻涌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浓稠到化不开的偏执和占有欲。他的目光像是无形的画笔，细细描摹着顾清羽熟睡的轮廓——光洁的额头，轻阖的眼睑，挺拔的鼻梁，还有那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此刻微微抿着的唇。

他的哥哥，真好。温柔，强大，干净，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是他顾沉星一个人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悬在顾清羽脸颊上方一寸的地方，虚虚地勾勒，不敢真正触碰，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的美好。只有在这种时候，在哥哥毫无察觉的睡梦中，他才敢放纵自己内心那头名为“占有”的野兽，让它透过眼神无声地咆哮。

哥哥怎么会不见呢？他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永远都不会。

顾沉星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心满意足的、带着一丝诡异幸福的弧度。这个笑容里，再找不到半分之前的脆弱和无助，只有一种猎物落入网中般的笃定和安然。

他重新低下头，这一次，不是依赖地依偎，而是带着一种隐秘的宣告，将额头轻轻抵在哥哥的肩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在心底最深处无声地宣誓：“哥哥，你永远都是我的。这辈子，下辈子，都别想甩开我。”

宣誓完毕，他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全身心都放松下来。鼻尖萦绕着哥哥身上令人安心的雪松气息，他轻轻合上眼，这一次，是真的准备沉入甜蜜的梦乡。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昭示着他此刻极佳的心情。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重新埋首下去的下一秒，被他当做全世界依靠的顾清羽，那浓密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顾清羽并没有睡着。在顾沉星抬头，用那种近乎实质的目光凝视他的时候，他就醒了。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是那过于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灼热感的视线，将他彻底惊醒了。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睁眼，是因为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那眼神……绝不是一个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寻求安慰的弟弟该有的眼神。那里面包含的情绪太复杂，太沉重，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形容的侵略性，让他下意识地选择了伪装。

颈窝处传来弟弟平稳的呼吸声，温热而规律。可顾清羽的心，却像是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荡开了一圈又一圈复杂的涟漪。

是他多想了吗？还是深夜的灯光太过暧昧，扭曲了他的感知？小星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确实比一般孩子更依赖他一些，性格也有些敏感，但本质上还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刚才那感觉，或许是错觉吧？可能只是弟弟担心他再次“消失”的后怕？

顾清羽在心里为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借着床头灯微弱的光芒，看着弟弟恬静的睡颜。此刻的顾沉星，面容柔和，嘴唇微嘟，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完全是一副人畜无害、全心依赖着他的模样。

怎么看，都是他那个需要他呵护宠爱的小哭包弟弟。

顾清羽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将那片刻的异样感归结为自己的过度疲劳和神经过敏。他再次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里那瞬间的违和感。弟弟只是太依赖他了，毕竟，他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手臂依然保持着环护着弟弟的姿势。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仿佛只要这样，就能为弟弟隔绝掉外界所有的风雨和伤害。

窗外的月色愈发皎洁，清辉透过薄纱窗帘，在木地板上流淌成一条安静的河。万籁俱寂，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个平稳绵长，一个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顾清羽强迫自己清空思绪，专注于睡眠。明天还有工作，弟弟也还要上学。他需要休息。

可是，那个偏执而满足的眼神，如同烙印一般，在他闭上的眼睛里反复浮现。还有弟弟抵在他肩头时，那无声却无比坚定的气息，都让他无法彻底平静。

他忽然想起上个月，他因为一个紧急项目连续加班一周，每天回家都很晚。那几天，顾沉星的情绪就格外低落，电话打得异常频繁，哪怕他只是晚回复消息十分钟，弟弟都会发来一连串带着可怜表情的追问。

最后一天，他凌晨两点才到家，打开门，发现顾沉星就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灯也没开，电视里放着无声的画面。听到他进门的声音，弟弟立刻惊醒，什么也没说，只是跑过来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口，好久都不肯松开。当时他只觉心疼和愧疚，以为是冷落了弟弟让他感到不安。

现在将这些细节串联起来，那片刻的异样感再次袭上心头。

真的只是依赖吗？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住他的心脏。

顾清羽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雪松的清香似乎也变得有些滞重。他低下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弟弟柔软的发顶，这是他们之间常做的亲昵动作。睡梦中的顾沉星仿佛感受到了这份安抚，无意识地更往他怀里钻了钻，发出一声满足的、像小动物般的呓语。

这声呓语瞬间击碎了顾清羽心中刚刚筑起的疑虑之墙。看，他还是那个离不开哥哥的小星。是自己想太多了，或许是在职场待久了，看什么都带着审视的目光。他怎么能用那种心思去揣测自己一手带大的、纯真的弟弟呢？

内心经历了一番小小的自我谴责后，顾清羽终于放松下来，倦意如同潮水般涌上。他搂紧弟弟，感受着怀中真实而温暖的躯体，意识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似乎听到怀里的少年轻轻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含混不清，像是梦话。

那音节太过模糊，顾清羽没能听清，也无暇再去分辨。疲惫最终战胜了一切，他彻底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而他怀中，本该熟睡的顾沉星，却在黑暗中，悄然睁开了眼睛，那眼底一片清明，哪里有一丝睡意。他听着哥哥变得均匀深长的呼吸，知道他已经真正入睡，嘴角那抹心满意足的弧度，再次无声地扩大。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不会惊醒哥哥，然后像是最忠诚的守卫，又像是最缱绻的恋人，将自己完全贴合在哥哥的身侧，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是真的睡了。

月光温柔地洒满房间，笼罩着床上相拥而眠的兄弟二人，画面温馨得如同最美的画卷。然而，在这静谧的温馨之下，某些东西，似乎已经从这一刻起，开始悄然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一根名为“怀疑”的刺，已经悄无声息地种在了顾清羽的心底。

而一张名为“占有”的网，正在由顾沉星，一丝一缕，耐心而缜密地编织开来。

长夜漫漫，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