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厨房流理台上切割出明晃晃的方格。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起舞。

煎蛋的滋滋声、吐司炉跳起的咔哒声，以及牛奶倒入玻璃杯的潺潺水声，交织成一首温暖而富有烟火气的晨间序曲。

顾清羽系着一条深灰色的围裙，正专注地将平底锅里的太阳蛋完美地铲到白瓷盘里。蛋清边缘煎得焦黄酥脆，中间的蛋黄却依旧饱满颤巍巍的，是他弟弟最喜欢的火候。

旁边的盘子里摆着两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全麦吐司，边缘抹上了一层薄薄的蓝莓果酱，像覆上了一层深紫色的天鹅绒。他动作熟练，神情宁静，为弟弟准备早餐是他持续了多年、早已融入骨血的习惯。

“哥”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软糯的呼唤从厨房门口传来。

顾清羽回头，看见顾沉星穿着宽松的纯棉T恤和及膝的睡裤，赤着脚，揉着惺忪的睡眼靠在门框上。十八岁的少年，清晨刚醒时褪去了白日里的所有棱角，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白皙的脸颊上还带着枕头压出的淡淡红痕，看起来像一只迷惘又急需人呵护的大型犬。

“醒了？去洗脸刷牙，早餐马上好。”顾清羽的声音不自觉放柔，带着晨起的微哑。

顾沉星却像是没听见，趿拉着步子慢吞吞地挪到餐桌旁，像一滩软泥似的瘫坐在椅子上，下巴搁在冰凉的桌面上，眼睛半阖着，目光黏在顾清羽忙碌的背影上，一眨不眨。

顾清羽将煎蛋和吐司端上桌，又倒了两杯温热的牛奶。他在弟弟对面坐下，拿起自己的那片吐司。

顾沉星依旧维持着下巴搁在桌上的姿势，只是微微歪过头，黑亮的眼睛从下往上地看着顾清羽，那眼神湿漉漉的，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他张开嘴，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啊……”

顾清羽动作一顿，看向弟弟。

顾沉星的眼睛睁大了一些，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着，语气带着理直气壮的撒娇：“哥，喂我。手没力气。”

这种戏码，在过去的日子里也并非没有上演过，尤其是在顾沉星生病或者特别耍赖的时候。顾清羽看着弟弟这副全然依赖、毫不设防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又被轻轻撞了一下。他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纵容。这孩子，总是知道怎么让他心软。

他放下自己的早餐，拿起顾沉星的那片抹好果酱的吐司，耐心地递到他的嘴边。

顾沉星立刻像一只被投喂的雏鸟，就着哥哥的手，小口小口地咬了起来。他的眼睛满足地眯起，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顾清羽的脸。阳光落在他微微鼓动的腮帮子和沾了一点紫色果酱的唇角，让他看起来纯真又无害。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门铃声打破了厨房的温馨静谧。

顾清羽有些意外，这么早会是谁？他示意弟弟自己吃，起身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对门的张阿姨，一个热心肠但也有些嘴碎的中年妇女。她手里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的韭菜盒子，笑容满面：“清羽啊，起这么早？我做了点韭菜盒子，给你们兄弟俩尝尝鲜！”

“张阿姨，太客气了，快请进。”顾清羽连忙侧身让她进来，一边道谢一边接过盘子。

张阿姨笑着走进客厅，目光很自然地就扫向了厨房餐厅的方向。恰好看到顾沉星依旧张着嘴，等着顾清羽回去继续喂食的一幕，而顾清羽手里还拿着那片被咬了几口的吐司。

“哎哟！”张阿姨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声音顿时扬高了几分，带着善意的调侃，“沉星都这么大个小伙子了，马上就是大学生了，怎么吃个早饭还要哥哥喂呀？这要是让学校里喜欢你的小姑娘们看见了，可得笑话你了！”

她的笑声洪亮，在清晨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清羽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尴尬，像是被人窥见了某种过于私密和不合时宜的宠溺。他下意识地想解释一句，比如“他今天有点不舒服”或者“偶尔闹着玩”，但话未出口，就被顾沉星的反应打断了。

顾沉星在张阿姨进来的那一刻，脸上的慵懒和依赖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他坐直了身体，脸上的表情变得斯文有礼，甚至带着一丝属于优等生的、恰到好处的腼腆。他并没有因为被调侃而露出羞恼的神色，反而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张阿姨，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清浅却又无比清晰的微笑。

那笑容看起来很干净，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的羞涩，但仔细看去，眼底却没有任何涟漪，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的声音清朗，语调平稳，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安静的空气里：“没关系张阿姨。”

“我有哥哥就够了。”话音落下，厨房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张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孩子气的傻话，笑得更大声了，指着顾沉星对顾清羽说：“清羽你看你看，这孩子，真是跟你亲！兄弟俩感情这么好，真是难得哟！”她显然并未将这句话当真，只当是弟弟对哥哥的盲目崇拜和依赖。

然而，站在一旁的顾清羽，心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那句话听起来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理所当然，充满了孩子气的占有欲。在任何人听来，这都只是一个依赖哥哥的弟弟在撒娇、在表达亲近。张阿姨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顾清羽却莫名地想起了昨晚，弟弟睡梦中那个偏执的眼神，以及清晨阳光下，他等着被投喂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与纯真表象截然不同的满足感。

“我有哥哥就够了。”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荡开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是错觉吗？为什么他感觉这句话里，似乎包裹着某种更深沉、更绝对的东西，远远超出了寻常兄弟亲情的范畴？

他看向顾沉星。弟弟已经重新恢复了那副乖巧的模样，甚至因为被张阿姨调侃而微微红了耳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口喝着自己杯子里的牛奶。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

顾清羽压下心底那点异样，笑着对张阿姨说：“他就是长不大，让您见笑了。”

“哪里的话，兄弟感情好是福气！”张阿姨又寒暄了几句，这才笑眯眯地转身离开。

送走张阿姨，关上门，厨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阳光依旧明媚，煎蛋和吐司的香气也依旧弥漫在空气里，但顾清羽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他走回餐桌旁，看着安静吃早餐的弟弟，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沉星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哥哥微妙的心绪变化，他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面包屑，眼神纯净得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语气带着一点点讨好：“哥，张阿姨走了，你继续喂我好不好？最后一口了。”

他晃了晃手里剩下的那小半片吐司，眼巴巴地望着顾清羽，仿佛刚才那个说出石破天惊话语的人不是他。

顾清羽看着弟弟这熟悉的神态，心中那点疑虑再次动摇起来。也许真的是他想多了？小星只是太依赖他，说话没轻没重而已。他从小就是这样，习惯了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哥哥，习惯了哥哥是他世界的中心。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杂乱的想法暂时抛诸脑后，重新坐了下来。他没有再去接那片吐司，而是拿起一张纸巾，自然地伸过手，替弟弟擦掉了嘴角的面包屑。

“自己吃，多大的人了。”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温柔，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毫无保留，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审视。

顾沉星拿着吐司的手微微一顿。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哥哥那一瞬间的迟疑和细微的态度变化。哥哥没有像之前那样，毫无条件地满足他的要求。

是因为张阿姨的话吗？还是因为他刚才的那句话？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掩去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阴沉。但他并没有纠缠，而是顺从地“哦”了一声，自己拿起那半片吐司，乖乖地塞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只是那垂下的眼帘里，眸光微闪，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早餐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了。

顾清羽收拾着碗盘，水流声哗哗作响。他看着窗外明媚的景色，心里却有些乱。他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弟弟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那种荒谬的念头，是对他们之间纯粹亲情的玷污。

而顾沉星则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哥哥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阳光将哥哥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温暖。他的目光像是无形的丝线，细细密密地将那个身影缠绕包裹。

哥哥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任何可能引起哥哥怀疑、可能让哥哥疏远他的苗头，都必须被掐灭。

张阿姨无心的调侃，以及他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隐藏着真实心迹的话语，似乎在不经意间，在他精心维持的平静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他需要更加小心，更加谨慎。他的依赖必须看起来毫无杂质，他的占有必须包裹在兄弟情深的外衣之下。

顾沉星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正在擦洗流理台的顾清羽，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清朗和依赖：“哥，今天下午我们一起去超市好不好？家里零食快没了。”

顾清羽回头，看到弟弟倚在门边，笑容干净，眼神期待，仿佛早餐时那片刻的异样从未发生过。

他心头的阴霾似乎也被这笑容驱散了一些，点了点头：“好，等我忙完工作。”

“嗯！”顾沉星开心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在背对顾清羽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神变得深沉而坚定。

他必须让哥哥永远停留在那种毫无防备的温柔里。

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他都会在萌芽之初，就彻底扼杀。

厨房里，水声依旧。顾清羽将洗干净的盘子放进沥水架，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轻轻吁了口气。

也许，真的是他太敏感了。

他的小星，只是比别人家的弟弟，更黏人一点而已。

他如此告诉自己，试图说服自己那莫名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