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雨季的裂痕

南方的梅雨季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攥不紧，拧不干，黏腻的湿气裹着霉味钻进骨头缝里。夏岁穗把最后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衬衫放进旧行李箱时，窗台上那盆茉莉正往下滴水，水珠砸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痕迹，像极了她没敢擦干的眼泪。

赵听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指尖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烟盒被他捏得变了形。他刚从工地回来，工装裤上还沾着水泥点子，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非要走？”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神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甚至藏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就因为我没答应你留在这破城中村，要去市区闯？”

夏岁穗没回头，只是伸手抹了把窗玻璃上的水雾，露出窗外灰蒙蒙的天。“赵听澜，我们想要的不一样。”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你要的是往前冲，是出人头地，是让所有人都看得起你。而我……只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他们的相遇本就带着颠沛流离的底色。赵听澜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叛逆少年，父亲嗜赌，母亲改嫁，十七岁的他攥着奶奶偷偷塞的五百块钱，在城中村的小饭馆里打零工，浑身是刺，像只没人管的小野猫。夏岁穗比他小一岁，刚从第三家寄养家庭跑出来，瘦得像一片羽毛，眼神里却藏着韧劲，洗碗时不小心打碎了盘子，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是赵听澜攥着拳头站出来，替她挡了下来。

“她的账我来结。”他当时只说了这五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天晚上，他们坐在饭馆后门的台阶上，分享了一包快要过期的饼干，赵听澜说他以后要赚很多钱，要开最大的公司，再也不让人看不起；夏岁穗只是安静地听着，手里攥着半块饼干，小声说她只想有个家，有个人不会随便丢下她。

那时候的赵听澜觉得她的愿望太渺小，甚至有些可笑。他年轻气盛，满脑子都是闯荡和证明自己，觉得夏岁穗的“安稳”是对他的束缚。他开始频繁地晚归，身上带着酒气和陌生的香水味，不是去应酬，就是和一群所谓的“兄弟”鬼混。夏岁穗劝过他，语气小心翼翼，怕触碰到他敏感的自尊，可每次换来的都是他的不耐烦。

“夏岁穗，你能不能有点追求？”一次争吵中，赵听澜把酒杯摔在地上，碎片溅到她的脚踝，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我这么拼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以后能过得好！你倒好，整天就知道念叨安稳，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戳中了夏岁穗最害怕的地方。她不是不相信他，只是她经历了太多分离和背叛。第一家寄养家庭的夫妇，领养她只是为了领政府的补贴，动辄打骂；第二家的小男孩总抢她的东西，养父母永远偏袒亲生儿子；第三家的女主人，因为她长得像自己早逝的女儿，对她好得小心翼翼，可最后还是因为丈夫的反对，把她送回了福利院。她早已没有勇气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她怕自己又是别人生命里的过客。

“我没有觉得你不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脚踝的刺痛和心里的委屈交织在一起，“我只是……怕了。赵听澜，我经不起再一次的失去了。”

“怕？你就是胆小！”赵听澜的怒火更盛，年轻的自负让他听不进任何解释，“你要是觉得跟着我委屈，你可以走啊！没人拦着你！”

他以为她不会走，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等他冷静下来，等他道歉，然后像从前那样原谅他。可这一次，夏岁穗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

“好，我走。”

这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赵听澜的心上。他愣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可年少的骄傲让他张不开口。他看着夏岁穗收拾行李，看着她把他送的那条廉价银项链摘下来，放在桌子上，链坠是一颗小小的星星，是他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他说以后要给她摘天上的星星；看着她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走向门口，背影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赵听澜，”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我，记得我曾经真心爱过你。但也请你记住，是你亲手把我推开的。”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赵听澜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墙上还贴着他们一起画的涂鸦，桌上还放着她没喝完的半瓶牛奶，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慌，像被人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疼。他想去追，可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告诉自己，她只是一时赌气，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可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夏岁穗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不知道，夏岁穗离开这座城市后，辗转去了北方的一个小城。她本来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些年跟着他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身体早已不堪重负。离开赵听澜后，她的病情愈发严重，只能靠打零工和微薄的积蓄维持治疗。她租了一间逼仄的小阁楼，窗户对着一条狭窄的小巷，每天清晨能听到卖早点的吆喝声，傍晚能闻到邻居家饭菜的香味，这是她这辈子离“安稳”最近的日子，可心里的空缺，却再也填不上了。

而赵听澜，在夏岁穗离开后，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灵魂。他开始发狠地打拼，从工地小工做到包工头，再到后来开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他终于实现了当年的诺言，出人头地，赚了很多钱。他搬到了市区最豪华的小区，住上了大房子，开上了豪车，身边不乏示好的女人，可他心里始终空着一块，没有人能填补。

他开始后悔，开始疯狂地寻找夏岁穗的下落。他派人去她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去她曾经待过的福利院，去她打工过的小饭馆，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时间一年年过去，赵听澜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身边的人都怕他，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暴躁的背后，是深入骨髓的思念和愧疚。

这几年里，城中村也变了模样。曾经的小饭馆早就关了门，改成了便利店；他们住过的出租屋被拆迁，盖起了高楼；就连当年一起在工地打拼的兄弟，也渐渐断了联系。只有每年梅雨季来临的时候，赵听澜总会想起那个潮湿的下午，想起夏岁穗离开时的背影，想起她脚踝上的血痕，心口就像被湿气浸透了一样，又闷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