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曜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副驾驶的。
那句“需要送你一程吗?”像带着钩子,在他混乱的思绪里拖曳出一道清晰的痕迹,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等他回过神,人已经陷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车门“咔哒”一声轻响,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车内空间宽敞,一股清冽的雪松香氛味道淡淡弥漫,和他记忆里顾云身上那股干净皂香完全不同。这味道很高级,也很疏离,像他这个人。
顾云绕回驾驶座,系安全带,调整后视镜,发动引擎。一系列动作流畅而沉默,没有多余的眼神,也没有客套的寒暄。车子平稳地滑入车流,像一尾沉默的鱼,游弋在夜晚光怪陆离的河流里。
车载音响安静着,只有空调系统运作的微弱声响,以及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这寂静比酒吧的喧嚣更让人难熬。
陆景曜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细小的针尖在皮肤上扎。他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车不错。”他干巴巴地开口,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有点突兀,“挺符合你的气质。”
顾云目视前方,双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闻言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陆景曜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上,心里那点邪火和酒精混合着,又开始蠢蠢欲动。
“看来顾老师这些年过得不错,”他扯起嘴角,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刺,“学术、生活两不误。这车,这品味,跟我们这种累死累活的高级乙方,确实不是一个世界。”
他刻意把“高级乙方”几个字咬得很重,带着自嘲,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顾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陆景曜的眼睛。
“代步工具而已。”顾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听不出喜怒,“你现在的成就,有目共睹。”
“哦?”陆景曜挑眉,那股被压抑的劲头上来了,他侧过身,目光灼灼地盯住顾云的侧脸,“顾老师有关注我?真是受宠若惊。”
他等着顾云的反击,或者更冰冷的沉默。
但顾云只是沉默着。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长到陆景曜以为话题已经彻底死掉,准备自讨没趣地转回头时,顾云却忽然轻轻开口了。
声音低沉,几乎要淹没在车轮碾过路面的噪音里:
“那张‘星轨’系列的海报,在地铁站里看到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继续道:
“很……震撼。”
陆景曜的心跳,猝不及防地漏了一拍。
“星轨”是他三年前的作品,为一本小众天文杂志设计的系列海报,主打深邃的蓝黑色调和流动的银白光痕,商业曝光度并不高。他没想到,顾云会看到,而且……记住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烫了一下,有点麻,还有点涩。他所有伪装的尖刺,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句平淡的认可悄然磨钝了些许。
他别过脸,重新看向窗外,语气生硬,试图掩盖那一瞬间的动摇:
“随便弄弄的,混口饭吃。”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似乎和刚才有些不同。少了一些对峙的剑拔弩张,多了一些晦暗不明的、无声涌动的东西。
陆景曜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七年前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时候的顾云,还没有现在这么冷硬。他记得高三那个冬天的晚自习,教室的暖气开得不足,他冻得手指僵硬,画出来的线条都是歪歪扭扭的。
是顾云,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热水袋推到他手边,然后又像是怕他误会似的,补上一句:“太烫了,我用不着。”
他还记得,有一次他发烧请假,第二天来到教室时,发现课桌里多了一盒感冒药和一张便签,上面是顾云干净利落的字迹:“剂量写在盒子上了。”没有署名,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些细碎的、被时光打磨得愈发清晰的片段,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忍不住用余光打量顾云。
顾云开车的姿势很专注,侧脸在流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分明。金丝眼镜下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骨节分明,手腕上依然戴着那只款式简单的手表。
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你……”陆景曜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蠢,太像那些久别重逢的老套戏码。
顾云似乎也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微微怔了一下,才淡淡回道:“还好。”
典型的顾云式回答,简洁到吝啬。
陆景曜不甘心,又追问道:“听说你在A大教书?怎么样,当教授的感觉?”
“是副教授。”顾云纠正道,语气依然平淡,“就是教书,做研究,没什么特别的。”
“呵,”陆景曜轻笑一声,“你还是老样子,惜字如金。”
顾云没有接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
车内的气氛再次陷入僵局。陆景曜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今晚一定是喝多了,才会坐上这辆车,才会问出这些愚蠢的问题。
他降下车窗,让夜风灌进来,试图吹散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晚风带着夏夜特有的湿润气息,拂过他的脸颊,稍稍平息了他内心的波澜。
顾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住哪儿?”
陆景曜报了一个小区的名字。那是他三年前买下的公寓,离顾云的大学和他的设计公司都不近,绝对算不上“顺路”。
顾云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在下一个路口熟练地改变了导航预设的路线。
这个细微的举动让陆景曜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几拍。所以他早就设好了导航?所以他早就知道往哪里开?
一时间,车内又只剩下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陆景曜靠在椅背上,假装闭目养神,实则内心波涛汹涌。
他忍不住去想,这七年来顾云是怎么过的?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在无数个深夜里想起过去?是不是也曾在某个瞬间后悔当年的决定?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些想法。顾云看起来过得很好,从容不迫,波澜不惊。反倒是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被对方一个随口的邀请就搅得心神不宁。
真是太没出息了。
就在他自我唾弃的时候,顾云突然开口:“你奶奶身体还好吗?”
陆景曜猛地睁开眼,有些惊讶地看向顾云。他没想到顾云会问起奶奶。
“还不错,”他回道,语气不自觉地软化了些,“就是年纪大了,有点小毛病很正常。”
顾云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但就是这个简单的问候,让陆景曜筑起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缝隙。原来顾云还记得,记得那个总是笑眯眯地给他多盛一碗饭的奶奶。
车内的气氛似乎因为这个话题而缓和了些许。陆景曜放松了紧绷的背脊,重新靠回座椅上。
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七年来他们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共处一室——虽然是在移动的车内。
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时光倒流,又仿佛一切都已经改变。他们不再是当年那两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而是被岁月打磨得棱角分明的成年人。
但有些东西,似乎从未改变。
比如顾云开车时习惯性抿紧的嘴唇,比如他思考时无意识轻敲方向盘的手指,比如他身上那种让人安心的沉稳气质。
陆景曜不得不承认,尽管过去了七年,尽管顾云用冰冷的外壳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在他面前,自己依然会不自觉地放松警惕。
这很危险,他知道。但此刻,他宁愿沉浸在这种危险的错觉中。
“到了。”顾云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陆景曜抬头,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他公寓楼下。时间过得真快,他竟有些舍不得这段旅程的结束。
“谢谢。”他解开安全带,低声说道。
顾云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
陆景曜的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一瞬,突然转过头,直视着顾云的眼睛:
“要不要上去坐坐?”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个邀请太突兀,太不合时宜。他几乎能预见到顾云会如何冷淡地拒绝。
但出乎意料的是,顾云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过头,目光在陆景曜脸上停留了几秒,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辨。
夜风从半开的车窗外吹进来,拂动他额前的碎发。车内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在静谧中回响。
良久,顾云才轻轻开口:
“太晚了,下次吧。”
这个回答既不是断然的拒绝,也不是热情的接受,而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承诺。
陆景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看着顾云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突然觉得,或许这七年的距离,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遥远。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下次。”
他推开车门,踏入夏夜的微风中。在关上车门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顾云依然坐在驾驶座上,侧脸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安静。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看向陆景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在思考什么。
陆景曜轻轻关上车门,转身走向公寓大楼。他的脚步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连夏夜闷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起来。
在他身后,那辆灰色的轿车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驶离,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轨,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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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