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沪市国际机场，凌晨一点。

VIP候机室内空旷得能听见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巨大的落地窗外，跑道指示灯如同散落的星子，延伸向漆黑的远方。言赐泽独自靠坐在一张宽大的意大利进口皮质沙发里，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叩着光洁的扶手。手机屏幕亮着，冷白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停留在与那个备注只有一个简单“苏”字的对话框界面。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最后一条是她发的“谢谢”，他未回。他深邃的眼眸盯着那两个字看了片刻，最终拇指划过，锁屏，将手机揣进风衣口袋，动作利落地起身。剪裁精良的黑色羊绒风衣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他迈开长腿，走向登机口，背影挺拔而孤直。

两个半小时后，华京国际机场。

北方的秋晨风带着一股干脆的凛冽，与华沪市湿润的温和截然不同。言赐泽弯腰坐进等候已久的黑色劳斯莱斯幻影后座，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清香和雪松味的香氛。他揉了揉因夜航而略显疲惫的眉心，对前排的助理吩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去医院。”

车队无声地滑出机场，汇入清晨稀疏的车流。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从机场高速的空旷逐渐过渡到早高峰来临前略显沉寂的城市主干道。华京的街道宽阔笔直，两侧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在晨曦中反射着冷硬的光，整座城市透着一股秩序井然的威严与疏离，与华沪市那种充满生活气息的、细腻的繁华迥然不同。

华京顶级的私立医院，VIP楼层。

电梯门无声滑开，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静谧得仿佛另一个世界，只有脚步落在柔软地毯上的微弱闷响。言赐泽走出电梯时，他的父亲言振邦正与主治医生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低声交谈。言振邦年近五十，身材保持得极好，一身深灰色定制西装熨帖得体，衬得他气质沉稳。他眉眼间与言赐泽有六七分相似，但岁月和阅历沉淀下的是一种更深邃内敛的威仪，此刻正微蹙着眉头，专注地听着医生的低语。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到儿子，便对医生颔首示意，迈步走了过来。

“爸。”言赐泽停下脚步。

“来了。”言振邦微微颔首，目光在儿子略显疲惫但依旧锐利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爷爷刚醒，精神头还可以，但医生嘱咐了，需要绝对静养，别聊太久，更别惹他动气。”

这时，病房厚重的实木门从里面打开，特护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对着言振邦恭敬地低声道：“先生，老爷子听说孙少爷到了，让现在进去呢。”

言赐泽推门而入。病房宽敞得不像病房，更像一个豪华的套房客厅，只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药味。言鼎峰靠坐在升降病床上，背后垫着柔软的枕头。老人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皱纹似乎也比往日更深了些，病号服下的身躯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历经数十年风浪、洞察世事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此刻正紧紧盯着走进来的孙子，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

“还知道回来？”老人的声音因久病初愈而显得沙哑微弱，但那股子久居上位的威严却丝毫未减。

言赐泽没接话，径直走到床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是一个既保持尊重又不失自我意识的姿态。“您身体要紧。”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言鼎峰盯着他，浑浊却精明的眼睛眯了眯，突然扯出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和了然的笑，干枯的嘴唇微微上扬：“呦，听下面的人说，你最近在华沪，跟个小姑娘走得挺近？还亲自送人去医院了？”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像在掂量。

言赐泽面色沉静如水，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老爷子似乎觉得很有趣，慢悠悠地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古怪的调侃：“还可以，总算知道往女孩子身边凑了，起码不是喜欢男的，这点老头子我倒是能放心。”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实质般钉在言赐泽脸上，所有的戏谑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但是赐泽，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玩玩儿可以，别当真。你未来的联姻对象，必须是顾玥那样家世、教养、能力都匹配的大家闺秀。言家的媳妇，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言赐泽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峭讽刺的弧度：“我才十八，联姻这种事，现在谈，太早了。我的事，我自己有数。”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言鼎峰情绪激动，猛地想坐直身体，却瞬间引发了一阵急促而剧烈的咳嗽，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言赐泽立刻起身，快步上前扶住爷爷轻颤的肩膀，另一只手熟练地、力道适中地替他拍着背顺气。他的动作不见丝毫慌乱，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但那微微抿紧的薄唇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担忧，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渐渐平息，言鼎峰无力地靠回枕头，大口喘着气，脸色比刚才更差了些。言振邦闻声推门看了一眼，见言赐泽处理着，便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言赐泽递过一杯温水，言鼎峰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一小口，才缓过气来，疲惫地摆摆手，声音虚弱却依旧坚持：“今晚……君悦酒店，顾家牵头搞的那个慈善拍卖晚宴……你必须代表我去。这不是商量，是命令。露个面就行。”

言赐泽沉默地看了爷爷几秒，最终淡淡应道：“知道了。”

从医院出来，已是上午。秋日的阳光明亮却缺乏温度。言赐泽直接回了位于西山的高档别墅区。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却毫无睡意。他站在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远处层林尽染的山峦，脑海里却莫名闪过苏晚晴那双清澈专注、带着些许怯意的眼睛。这种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

傍晚，华京市，君悦酒店宴会厅。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华沪市也笼罩在傍晚的暮色之中。

华京君悦酒店宴会厅内，水晶吊灯将整个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璀璨的光芒折射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宾客们的华服珠宝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和美食的复杂气味。言赐泽一身量身定制的黑色塔士多礼服，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愈发挺拔出众。他一现身，便如同磁石般吸引了全场或明或暗的目光。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冷峻疏离的气场，以及那双看不出情绪的深邃眼眸，让许多想要上前搭讪的人望而却步。

他面无表情地应付了几拨必要的寒暄，与几位世交长辈礼节性地碰杯，嘴角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却毫无温度的弧度。终于寻到一个间隙，他转身走向连接露天平台的玻璃门，将身后的喧嚣与虚伪的客套暂时隔绝。

露台空气清冷，与室内的暖燥形成鲜明对比。他靠在冰凉的大理石栏杆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叼在唇间，低头用手拢着火苗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灭，他深吸一口，感受着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用烟草来驱散烦躁的。是不是大多数男孩在意识到自己必须成为一个男人、必须独自面对整个世界庞大而复杂的规则与压力时，都会在某一个瞬间，莫名其妙地就学会了抽烟？仿佛指尖这一点明灭不定的火光，就能短暂照亮前路的迷茫，或者至少，能给自己一个沉默的借口。

青白的烟雾缓缓升起，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脚下是华京璀璨夺目的夜景，车流如织，灯火如星河般蔓延至远方，他却莫名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烦躁和……空旷。鬼使神差地，他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几乎没经过思考，便拨通了那个他存下后从未主动拨打过的号码。

华沪市，周六傍晚，夕阳西下。

苏晚晴独自在家，窗外是老城区傍晚特有的嘈杂市声，孩子放学回家的嬉闹、邻居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活气息的背景音。她正伏在书桌前，眉心微蹙，窗外最后一抹暖橘色的霞光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她正全力攻克一道棘手的物理竞赛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细密的沙沙声。突然，放在一旁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那个简单的“言”字。

她愣了几秒，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指尖沾着的铅笔灰都忘了擦，迟疑地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喂……？”她的声音带着一点不确定，透过听筒传出去，显得格外轻柔。

“在做什么？”电话那头传来言赐泽低沉微哑的嗓音，背景异常安静，甚至能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在家自习。”苏晚晴老实地回答，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无意义的圆圈，“你呢？那边……好像很安静？”她隐约觉得他那边安静得不像平常环境。

“在一个无聊的宴会上。”他回答得言简意赅，顿了顿，突然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华沪今晚下雨了吗？”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苏晚晴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窗外。华沪的傍晚，天空是渐变的蓝紫色，夕阳的余晖还未完全散去，在天边留下一道暖色的光带，几颗早早亮起的星星已经依稀可见。“没有下雨，”她轻声说，仿佛也被窗外的宁静感染，“天气很好，傍晚的天空很干净，应该能看到星星。”她顿了顿，带着一丝好奇轻声反问，“你……不在华沪吗？”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只有轻微的电流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可闻。“嗯，回华京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淡淡的。

“哦……”苏晚晴不知该接什么话，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很快又被疑惑取代。两人之间陷入一阵微妙的沉默，但这沉默并不显得十分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张力在无声蔓延。这次，言赐泽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挂断。

“自习到这么晚？”他突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似乎松弛了一点点。

“快要大学开放日了，想多准备一下。”苏晚晴轻声解释，空闲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电话线，一圈又一圈，“华京大学的竞争很激烈。”

“嗯。”他应了一声，又是一个短暂的停顿，仿佛在思考什么，又或许只是单纯地听着那边的安静。

苏晚晴鼓起勇气，声音更小了些，几乎像呢喃：“那你……什么时候回华沪？”问完这句话，她的脸颊微微发热，有些懊恼自己的唐突。

言赐泽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顿了一下，才回答，声音依旧平淡：“不确定。”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背景音里隐约传来一阵模糊的喧闹声，像是宴会厅方向的音乐和人声提高了不少，还有一个女声似乎在远处高声喊着什么名字。言赐泽的声音立刻远了些，像是用手迅速捂住了话筒，模糊地应了一句什么。片刻后，他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语速快了些，恢复了平时的冷淡：“先这样。”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只剩下一串忙音。

苏晚晴握着发烫的手机，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失落和茫然。她看向窗外华沪市渐渐沉下的夜幕，远处天际线处星星越来越多。而他此刻，正站在千里之外华京最繁华的夜色里，刚刚结束一通没头没尾的电话。

言赐泽将手机从耳边拿下，屏幕上还残留着刚才通话的界面。他盯着那串号码看了两秒，才按熄屏幕。指尖的香烟已经燃了一小截灰烬，他抬手吸了最后一口，然后将烟蒂摁灭在身旁的水晶烟灰缸里。

露台的玻璃门被推开，顾玥端着一杯香槟走了出来，一身宝蓝色曳地长裙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完美笑容，一步步走近：“赐泽，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吹风？让我好找。爸爸和几位叔伯都在里面聊起你呢。”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刚刚放进口袋的手机。

言赐泽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情绪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惯有的疏离和淡漠。他微微颔首，语气客气而冷淡：“这就进去。”

他随着顾玥重新步入那片流光溢彩、笑语喧哗的宴会厅，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露台的夜色。而电话另一端的苏晚晴，在短暂的失神后，也甩了甩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抛开，重新埋首于密密麻麻的公式和题海之中。

两人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千里之遥的地理距离，更是两个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世界。而这通突如其来的、短暂的电话，像一颗无意间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不同人的心湖里，漾起了各自不同的细微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