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五十分，黑色的奔驰再次停在苏家老宅门口。

雨已经停了，天空裂开几道缝隙，惨白的阳光从云层后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瓦片上，反着冷冷的光。苏家门前那两棵老梧桐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像嶙峋的手骨，伸向铅灰色的天空。

李秘书下车时，苏晚晴已经提着一个小巧的米白色行李箱站在门口。行李箱不大，二十寸，硬壳，边角有磨损的痕迹，看起来用了很多年。除了这个，她身边只有一个同样旧了的帆布画筒，以及一个装着几本书的牛皮纸袋。

“就这些？”李秘书有些意外。他以为至少会有几个大箱子，毕竟是要搬去住三年。

“就这些。”苏晚晴将行李箱的拉杆递给他，“其他都是家里的东西，不动了。”

李秘书接过行李箱，轻得让他又看了一眼。这重量，不像是装了多少衣物。

“秦总说，别墅里已经准备了您需要的所有日用品和衣物，都是按您的尺码定制的。”他拉开后车门，“如果您有特殊喜好，可以随时告诉我。”

“谢谢。”苏晚晴坐进车里，将画筒和书袋小心地放在身侧。

车子驶离弄堂。这一次，她没有回头看。

去西山的路上，李秘书简单介绍了别墅的情况：“西山别墅是秦总五年前购入的，平时主要用于休息和私人会客。主宅三层，有独立的园林和泳池。日常有管家林伯、厨师和两名佣人。您的房间在二楼东侧，秦总的房间在西侧。”

他顿了顿，补充道：“二楼有独立的小客厅和书房，如果您需要安静的空间，可以在那里。秦总通常在一楼的书房处理工作。”

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二楼东西两侧，是两个相对独立的区域。

“明白了。”苏晚晴看向窗外。车子已经驶离市区，沿着盘山公路向上。两旁是深秋的枫树，红叶被雨水打落了大半，厚厚地铺在地上，车轮碾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变得清冷湿润，带着山林特有的草木气息。

半小时后，车子驶入一道沉重的黑色铁门。门自动滑开，里面是极其开阔的园林景观，经过精心修剪的草坪、错落的常青乔木、一方平静如镜的人工湖。车道蜿蜒，最终停在一栋灰白色现代风格的三层建筑前。

建筑线条简洁冷硬，大片落地玻璃映出天空和树影，像一座精心设计的水晶匣子。

一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人已经等在门口。他身形挺拔，眼神温和却锐利，是那种在大家族里服务多年、见过风浪的管家。

“苏小姐，欢迎。”老人微微欠身，“我是林伯，这里的管家。今后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

“林伯，您好。”苏晚晴颔首，“麻烦您了。”

“您的行李已经送到房间了。”林伯侧身引路，“秦总交代，您先休息，晚上六点家宴，司机会在五点半送您去老宅。秦总……会直接从公司过去。”

他说“秦总”时，有个几不可查的停顿。

苏晚晴听出来了。这个家宴，秦无极并不打算和她同行。

“好的。”她面上没什么变化，跟着林伯走进别墅。

内部空间极大，挑高的大厅，冷色调的大理石地面，墙面是浅灰色的艺术漆。家具都是极简风格，线条干净，颜色只有黑白灰。整个空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像一间高级酒店的套房，或者一个精心布置的展厅。

“这边请。”林伯带她上了二楼。

二楼走廊很长，两侧挂着几幅抽象画，画风冷峻，色彩压抑。东侧走廊尽头是一扇双开的白色房门。

林伯推开房门。

房间很大，同样是冷色调。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开阔的山景，此刻阴云密布，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房间中央是一张铺着灰色床品的双人床，旁边有沙发、书桌、衣帽间和独立的浴室。

她的行李箱已经放在衣帽间门口，画筒和书袋则被小心地搁在书桌上。

“衣帽间里已经准备了当季的衣物和配饰，都是按秦总给的尺码准备的。”林伯说，“浴室里洗漱用品齐全。如果您不满意，或者有其他需求，请随时告诉我。”

“已经很好了，谢谢。”苏晚晴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阴郁的山色，“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的。下午茶会在四点送到小客厅，您自便。”林伯欠身，安静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苏晚晴站在窗前，许久没动。空气里有新家具和清洁剂的味道，很淡，但挥之不去。她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牛皮纸袋，里面是几本厚重的艺术史和古籍修复专业书，书页边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

她将书一本本拿出来，在书桌上码好。然后，她打开画筒。

里面不是画，而是几个用软布小心包裹的物件：一套老旧的修复工具——刮刀、镊子、排笔、调色碟；几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红木雕刻的首饰盒。

她打开首饰盒。里面没有珠宝，只有一枚老式的银质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一个“锦”字，以及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小女孩，站在一家挂着“锦云绸缎”招牌的店铺前。

那是她的祖父祖母，和年幼的父亲。“锦云”最开始的模样。

她用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祖父的笑容，然后将怀表拿出来，握在掌心。金属冰凉，很快被体温焐热。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细密的声响。

苏晚晴走到床边坐下，床垫很软，但她觉得浑身僵硬。她拿出手机，点开父亲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是中午发的：

“药吃了，放心。你自己当心。”

她打字：“到了。一切都好。”

发送。

然后她打开另一个加密的云文档，输入密码。文档里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和记录：苏氏贸易的债务明细、资产清单、债权方信息、还有……秦氏集团近三年的公开财报、主要业务板块、投资动向。

她新建了一页，写上日期，然后开始记录：

“Day 1: 签署协议。保住了商标和专利。”

“Day 2: 登记。搬入西山别墅。环境可控，人员简单。晚上家宴，需观察秦家内部关系。”

光标闪烁，她继续打字：

“秦无极：冷静，控制欲强，注重效率。对婚姻无期待，视作交易。需保持距离，履行契约义务即可。”

“短期目标：1. 稳住父亲病情；2. 摸清秦家内部情况；3. 寻找机会，接触苏氏债务重组的具体操作。”

她停下手指，看着屏幕上那些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文字。

然后，她关掉文档，清空浏览记录。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晚晴，我是林薇。我们见一面。有些关于无极的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苏晚晴看着那条短信，看了整整一分钟。

然后她删除短信，将号码拉黑。

做完这一切，她起身，走到衣帽间。衣柜很大，里面挂满了当季的高定服装，按颜色和品类排列得整整齐齐。标签都没拆，价格昂贵得令人咂舌。旁边的玻璃柜里放着珠宝、手表、包包，在灯光下闪着奢侈的光泽。

她一件都没碰，只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几件常穿的衣物——简单的针织衫、衬衫、裤子，挂进了衣柜最角落。行李箱底层，有一个用绒布包裹的扁平方盒，她拿出来，打开。

里面是一套全新的、专业的古画修复工具。比她画筒里那套老工具更精密，更齐全。这是她用去年那笔匿名比赛的奖金买的，一直没舍得用。

她将工具盒放在书桌抽屉里，锁好。

下午四点，有人轻轻敲门。

是佣人送来了下午茶：一壶红茶，几样精致的点心和水果，摆放在二楼小客厅的茶几上。

小客厅在东侧走廊中间，两面是落地窗，可以看到花园和湖景。布置得比主客厅温馨些，有米白色的沙发和地毯，书架上有一些书——大部分是财经类和艺术画册。

苏晚晴倒了杯茶，坐在沙发上。茶是正山小种，有淡淡的松烟香。她小口喝着，目光落在书架上。

然后她起身，抽出一本厚重的《中国古书画修复技法研究》。翻开扉页，里面竟然有详细的阅读笔记，字迹凌厉，是秦无极的笔迹。

她有些意外。秦无极会看这种书？

继续翻，在某一页关于“绢本画清洗剂配比”的地方，他的笔记写道：“此比例对酸性污渍无效，需调整。尝试加入微量碳酸氢钠，效果待验证。”

专业得不像外行。

苏晚晴合上书，放回原处。心里那个关于秦无极的画像，多了一丝模糊的轮廓。

五点半，林伯来敲门。

“苏小姐，车准备好了。今晚家宴在秦家老宅，老先生喜欢守时的人。”

苏晚晴已经换好了衣服。她从衣柜里选了一件不会出错的黑色羊绒连衣裙，长度过膝，剪裁简约，配了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头发重新梳理过，妆容依旧很淡。

她对着镜子看了看。镜中的女人温婉得体，看起来……很适合扮演一个合格的豪门儿媳。

“走吧。”她拿起一个黑色手拿包，里面只放了手机、口红和那本结婚证。

下楼时，林伯将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递给她：“秦总让人送来的，说家宴上可能需要戴上。”

苏晚晴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枚戒指。主钻不大，但切割极好，火彩璀璨，周围镶着一圈细密的碎钻。戒托是铂金的，内侧刻着两个极小的字母：WQ & WJ。

她的名字缩写，和他的。

她看着那枚戒指，看了好几秒。

然后，她将它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尺寸刚好，钻石冰凉的温度贴着皮肤。

“很适合您。”林伯说。

苏晚晴没说话，转身走向门口。

黑色的宾利已经等在门外。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为她拉开车门。

坐进车里时，她最后看了一眼西山别墅。灰白色的建筑在暮色中亮起灯，像一座漂浮在山间的孤岛。

车子驶下山路，驶向城市另一端那座更加古老、也更加复杂的秦家老宅。

也驶向她在秦家的第一次正式“演出”。

雨又下起来了。夜色渐浓，华灯初上。

城市在车窗外流淌，像一条闪着碎光的河。而她，正漂向河心最深、最不可测的漩涡。

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在昏暗的车厢里，反射着一点冰冷而璀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