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真冷。
寒气顺着薄如蝉翼的裙裾往上钻,像两排细密的钝齿,死死咬在沈知微的膝盖骨上。
没有蒲团。
那是尚仪局女官谢韫刚才亲手撤走的。
“哒、哒、哒。”
谢韫修长的指甲套叩击着紫檀案几。三声。
沈知微垂着眼皮,盯着自己左手拇指指腹。
那里有一道泛白的旧疤,七岁那年,为了护住锦囊里那半页泛黄的残谱,被养父琴匣那铜包角的棱边生生划开的。
昨夜入府,走在她前面的乐姬陈阿沅因为怕得哭出了声,被内监捂着嘴拖走,半个时辰后,一卷草席从西角门拖了出去。
竹席擦过地面的声音很长,比雨打芭蕉还要匀净,却听得人骨头缝里发酸。
此刻的大殿,比坟场还静。
所有的呼吸都屏住,只等那道明黄色的赐婚诏书念完。
念完这一卷,她就不再是江南来的孤女沈知微,而是“云韶夫人”,一个被封了号、用来摆在架子上的物件。
宣旨太监的嗓音尖细,像是针尖刮过瓷盘:“……赐居昭德旧苑东偏院,习《昭德引》以承郡主遗韵……”
昭德旧苑。
这四个字像是一滴冷水溅进了滚油。
沈知微袖中的指尖猝然痉挛,摩挲到了藏在袖袋夹层里那页残谱的毛边。
脑子里轰的一声,那是炸开的画面。
昨日入府匆匆一瞥,西廊那十二扇冰裂纹窗棂——左三、右四、中五……那些木楞的裂纹走向不对劲。
它们不是死的,是在随着光影和呼吸游走。
那走向……竟然跟残谱第三段那个标注了“喑哑”的断续音符休止时值,严丝合缝。
连长短都分毫不差。
指尖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刺麻感,顺着手臂直冲天灵盖。
额角的冷汗瞬间沁了出来。
沈知微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一块软肉,借着那股铁锈味的疼,强行压住了眼前那一瞬眩晕的黑。
“云韶夫人,”谢韫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既然承了恩典,便试弹一曲《昭德引》验验形神吧。”
验形神?
是验验这条狗,像不像死去的主人吧。
沈知微慢慢抬起手。琴就在案上,七根弦冷得像冰。
满殿的团扇都停在了半空,像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她不想弹那软绵绵的哭坟曲。
手腕悬空,本该落在宫弦上的手指,鬼使神差地往下滑了一寸。
食指勾住商弦,指节猛地发力。
“铮——嚓!”
原本应该是温婉哀怨的起手式,被这一指头硬生生碾碎。
琴弦震颤,发出了一声金戈铁马般的嘶鸣。
那是《破阵子》杀伐调最末尾的余音,带着一股子要将这满堂锦绣撕裂的戾气。
一颗琴轸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暴烈,“崩”的一声弹飞出去,滚落在地。
满殿死寂。
谢韫猛地拍案而起,银甲套划过桌面,刺耳至极:“放肆!乐心不诚,不堪侍王!”
周遭的侍卫手按上了刀柄。
就在这时,一道灰扑扑的身影鬼魅般插了进来。
柳嬷嬷。这王府里的老管事,平时像个哑巴,动作却快得惊人。
“谢女官息怒。”
柳嬷嬷双手捧出一卷黄绫卷轴,当着众人的面“哗啦”一声展开。
那是摄政王萧珩昨夜留下的手谕。
上面的墨迹力透纸背,朱砂印红得像刚流出来的血。
“云韶夫人习琴,唯凭己心,勿拘旧谱。”
谢韫那张精致的脸瞬间僵住,像是被人迎面抽了一耳光,那句“不堪侍王”被硬生生噎回了嗓子眼。
两个粗壮的嬷嬷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沈知微的胳膊,半是搀扶半是挟持地往后殿拖。
膝盖早已跪得麻木,沈知微踉跄着转身。
余光扫过大殿一角。
那是个一身黑甲的男人,正蹲在地上。
赵砚,玄甲卫副统领。
他手里捏着那颗刚刚被她震飞的琴轸。
粗糙的拇指指腹,正反复摩挲着琴轸底部的一道刻痕。
那是她养父独门刀法刻的一个极小的“微”字暗记。
赵砚抬起头,目光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刀,贴着她的后颈刮过。
大殿厚重的木门在沈知微身后轰然合拢,将那一室的惊疑和杀机隔绝在外。
天色阴沉,去往东偏院的路,长得看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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