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边疆·人蛊洞

　　边疆四月，雪刚化，草未青。

　　风从草原尽头吹来，像钝刀刮骨，把天幕砍得灰白。断崖中裂一洞，黑不见底，被当地人叫“人蛊洞”。十年一开，一次填千童，只活一个。

　　夜阎今年八岁，是被马队从关内掳来的“货”。

　　他和其他孩子串在一根麻绳上，赤脚踩着冻土，像一串被风雪吹散的苇草。没人告诉他们要去哪，但押解兵的笑顺着风钻进耳朵——

　　“送进洞里，能活一个，就封边疆王！”

　　封王太远，活却近在眼前。夜阎低头，看腕间麻绳磨出的血痂，悄悄把一块尖石藏在掌心。石片薄得像雪，却能割开喉管。

　　崖边鼓声骤停。

　　“扔！”

　　兵卒抬脚，最前排孩子像沙袋般坠下。

　　轮到夜阎，他深吸一口气，风灌进肺里像刀子。下一秒，世界颠倒，他跌入黑暗，扑进一团湿热的“垫子”——先落者的肚肠和碎骨，血还冒着白气。

　　哭声在洞底炸开，又被石壁吞回，变成闷闷的呜咽。

　　阿狗滚落在他旁边，额头豁口涌血，却把半块发霉饼塞给他：“一起吃，能熬。”

　　夜阎嚼了一口，霉苦混腥甜，在舌尖绽开。

　　“你也吃。”他笑着递回去，阿狗低头咬饼的瞬间，尖石划破颈侧，血泉喷了夜阎满脸。

　　“一起活，你活在我肚里，也算。”

　　他跨坐上去，撕肉、嚼骨、饮血，直到胃壁发烫，像塞了块炭。

　　黑暗里亮起更多绿光——饥饿的眼睛。夜阎高举血淋淋的肉块，嗓音稚嫩却清晰：

　　“想吃的，拿东西换！”

　　那一刻，人蛊洞的市场开张，人不再是人，是秤上的两。

　　第三日，洞底已分不清昼夜。

　　孩子们开始割自己大腿充饥。夜阎却气色红润，他发现自己心跳与洞壁风吼同频，每吞一人，那“咚”声便更响，像有巨兽在深处为他数账。

　　第七日，他用腐肉汁涂身，狼群远避；把阿狗腿骨削成骨哨，吹出无声尖啸，引别人疯斗，自己站在圈外，像看皮影。

　　第十日凌晨，石门隆隆上升，一缕冷光劈落。

　　守洞人探头，声音却卡在喉咙：

　　尸山之巅，站着个血人。夜阎赤足踩塔般堆高的童骸，右手举骨矛，矛尖挑着自己被撕得稀烂的铁链，对洞口咧嘴一笑，乳牙缺口里塞着碎肉。

　　“我活下来了。”

　　“现在，该谁进来？”

　　风卷血腥，化作黑雾巨手，轻轻托在他脚下，像为新王加冕。

　　无人听见的心跳，与他胸腔同步——咚！

　　那是人蛊洞本身在低头，迎接它选中的主人。

　　守洞人惊恐后退，竟被这八岁眼神逼得跪地。

　　夜阎踏出洞口，第一步，脚下碎石化作黑粉；第二步，雪水触及皮肤瞬间蒸成血雾。

　　他抬眼望向更远的草原，轻声道：

　　“边疆，从今天开始姓夜。”

　　崖外，晨色像被搅散的羊奶，灰白里透出一线金。

　　夜阎站在风里，八岁的身体披一件由血痂结成的甲，阳光下泛着黑紫光泽。他低头，看指尖凝着未干的血珠，伸舌舔去，味道比想象中更甜——像边疆初融的雪水，混着铁锈与菌丝。

　　守洞人仍跪在地上，腰刀横在膝前，却不敢抬头。

　　夜阎弯腰，拾起那柄刀，刀背映出自己眼睛——两粒漆黑，无白无瞳，像被墨汁灌满。他伸手拍拍守洞人的脸，声音稚嫩，却带着潮气：“别怕，我不杀你。”

　　守洞人刚想松气，又听他补了一句：“我要你回去告诉可汗，人蛊洞已经空了，让他再送一千个来。”

　　话落，刀光一闪，守洞人左耳齐根而落，血溅在雪地上，像点点红梅。夜阎将刀反手插回鞘，转身走向草原深处，脚印由红转黑，步步生烟。

　　风从身后追来，卷起他披散的头发，发丝里夹着碎骨与皮屑，像一面残破的旗。

　　他忽然停下脚步，仰头吸了一口气——

　　那是自由的味道，也是屠场的味道。

　　“边疆，从今天开始姓夜。”

　　声音被风撕碎，散进广袤的冻土，却惊起远处一群乌鸦，黑压压掠过天空，像给整个世界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