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四节课的钟声还没响。
阳光斜切过教学楼,在走廊地砖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香樟树影在墙壁上缓慢爬行,像某种无声的时钟。
高二(1)班的数学课进行到一半。黑板上写满公式,粉笔灰在光束中悬浮、旋转。沈烬坐在第三排靠窗,解到第二步时,他抬眼看向窗外。
然后看见了后门玻璃上那张脸。
年级主任陈国平,银边眼镜后的眼睛像两台扫描仪。他推开门,皮鞋底敲击瓷砖,发出均匀的、令人心慌的节奏。
“课暂停。”声音不高,每个字像钉子,“突击检查。”
教室里响起压抑的叹息。所有人站起来,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拉抽屉,翻书包,清空桌面。这是“临江一中”每学期三次的常规手术,切除影响升学率的“病灶”。
沈烬没动。
作为年级第一、“纪律执行人”,他拥有免检特权。陈主任看了他一眼,点头——下巴抬起不超过五度。
学生们鱼贯而出,在走廊排成两列。沈烬走到讲台旁,职责是监督检查并签字。
检查开始。
学生会干部的手指迅速翻动书包内袋,检查笔袋夹层,捏修正带厚度——过厚的镜子被禁止,理由是“可能造成攀比”。沈烬看着那些被翻出的东西:藏在词典夹层里的手机,包着课本封面的小说,未开封的薯片,印着动漫角色的化妆镜。
每样东西被拿出时,走廊都响起轻微骚动。沈烬在登记册上写下物品和学生姓名,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轮到林瓷的座位时,沈烬的笔尖停顿了一下。
林瓷上周调过来,“优带差,互相促进”。她的座位在沈烬旁边,隔一个过道。此刻她靠在走廊栏杆上,双手抱胸,校服外套松松垮垮搭在肩上。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眯着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不是笑,像观看表演时的漫不经心。
沈烬走到她的课桌前。
桌面很干净,只有一支黑色水笔和半块橡皮。抽屉空空如也,连张废纸都没有。这不正常——高中生的抽屉,多少会有杂物。
他拿起了那个帆布书包。
书包很旧,洗得发白,背带接口有缝补痕迹。拉链没拉严,露出一角黑色笔记本封面。沈烬拉开拉链。
里面几乎是空的。
几本边缘卷曲的课本,一本黑色硬壳笔记本。然后,在书包最底层的夹层里,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质的长方形物体。
他把它拿了出来。
透明的塑料药盒,“一周分装”款式,分割成七个格子,印着“周一”到“周日”。但此刻,每个格子里都装着药片——不是整齐的一两种,而是混杂的颜色和形状。
白色小圆片,浅蓝色椭圆形,淡黄色三角形,还有几颗裹银色肠溶衣的胶囊,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其中一颗胶囊上印着细小的字母编码——“TRM”开头。
沈烬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这是什么?”
旁边的班长李薇凑过来,声音因惊讶而拔高。她戴着红框眼镜,说话一板一眼。此刻眼镜滑到鼻尖,眼睛瞪大,盯着那个药盒。
走廊上的窃窃私语瞬间停止。
所有目光转向教室里的沈烬,和他手中装满彩色药片的透明盒子。阳光穿过塑料外壳,在桌面上投下斑斓光斑。
“天哪……”有人低声说。
“这么多颜色……”
“该不会是……”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所有人都听懂了弦外之音。在这个重点高中,“违禁品”有特定含义——手机、小说、零食,以及某些更危险的东西。
林瓷脸上的漫不经心消失了。
她推开挡在前面的同学,几步冲进教室。帆布鞋底摩擦瓷砖,发出刺耳声音。她停在沈烬面前,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药盒上,瞳孔微缩。
“看够了吗?”声音很冷,但沈烬听出一丝紧绷,“沈大班长。”
她伸出手想夺回药盒。沈烬下意识后退半步。
这个动作刺激了她。
“现在是不是要像抓犯人一样,”她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像冰碴,“把我扭送到主任办公室?”
沈烬没看她。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药盒里的那些药片。记忆像被触发的警报,瞬间亮起红灯——
上周三晚上,家里餐桌上。母亲苏瑾一边盛汤,一边随口提起医院病例:“……十七岁,骨肉瘤,晚期。疼得整晚睡不着,我们开了塞来昔布和曲马多,但效果越来越差……那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白色小圆片。塞来昔布。
椭圆形的、印着“TRM-102”编码的药片。曲马多。
还有那些裹肠溶衣的胶囊——他上个月在苏瑾的医学杂志上见过,是针对中重度癌痛的缓释剂,广告页写着“为末期患者提供最后的尊严”。
这不是毒品。
这是完整的、针对晚期骨肉瘤的镇痛方案。
沈烬抬起头,看向林瓷。她死死盯着他,嘴唇抿成苍白的线,下唇被牙齿咬出浅浅印子。她的左手——那个无意识的、习惯性动作——正用力按在右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和在天台上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陈主任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怎么回事?”
脚步声逼近,皮鞋底敲击地面的节奏更快了。所有目光集中在沈烬手上那个药盒上。
陈主任的目光扫过药盒,眉头皱起——眉头中央形成两道深深竖纹,像用刀刻出来的。
“这是谁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空气凝固。
沈烬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李薇站在旁边,呼吸急促,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登记册边缘。走廊上的学生屏住呼吸,有人踮起脚尖想看清楚。
只要说出那两个字。
“林瓷。”
很简单。两个字,五个字母。说出来,任务就完成。他会得到陈主任赞许——“沈烬同学原则性强,不愧是学生榜样”。母亲知道了也会点头——“你做得很对,烬烬,规则就是规则”。
他张开嘴。
“主任。”
声音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在回答数学题。
“这是我的药。”
话音落下,教室里响起压抑的惊呼。有人倒吸冷气。李薇猛地转头看他,眼镜差点滑落。林瓷愣住了,那双总是带刺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真实裂痕——震惊,错愕,还有一种沈烬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陈主任的眉头皱得更深。“你的?”
“嗯。”沈烬点头,脸上挂上那种标准的、练习过无数次的微笑——嘴角上扬十五度,眼神诚恳,下颌微收,“最近失眠严重,医生开的镇静剂。忘了申报了。”
他合上药盒盖子。“咔哒”一声,清脆得有些刺耳。然后,在所有人注视下,他把那个装满“嫌疑”的塑料盒子,轻轻放进了自己校服上衣口袋。
校服布料很薄,药盒轮廓清晰可见,贴在胸口位置。
陈主任盯着他看了很久。那目光像X光,试图穿透皮肤看到底下真相。沈烬保持微笑,站得笔直,像一棵不会弯曲的树。
终于,陈主任点了点头。
“注意身体。”语气缓和了一些,“下次记得把医生证明带来。”
“好的,主任。”
直到陈主任转身离开,继续去下一个班级检查,沈烬脸上的微笑才一点点冷却、消失。像潮水退去,露出底下坚硬礁石。
教室里只剩下他和林瓷。
还有走廊上那些尚未散去的、好奇的目光。
林瓷还站在原地,保持防御姿态——肩膀微耸,双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头。她看着沈烬,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
“为什么不揭发我?”声音很低,带着沙哑,还有一丝沈烬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沈烬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边,看向窗外。香樟树影已经爬到二楼窗户位置,再过半小时,整面墙都会陷入阴影。远处操场上,体育课学生正在跑步,红色跑道在阳光下刺眼得发白。
“因为我知道,”他转过身,看着她,“那不是毒品。”
林瓷的呼吸停了一瞬。
“你……”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沈烬的目光落在她的膝盖上。校服裤子是深蓝色的,看不出异常。但他知道,在那层布料下面,藏着什么。
“骨肉瘤。”他说出这三个字时,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林瓷猛地后退一步,撞到课桌。桌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声音。她的脸色更白了,白得像纸,只有眼眶微微发红。
“你怎么……”
“我母亲是医生。”沈烬打断她,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全新的、浅灰色软壳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图案或文字。他走到林瓷课桌前,把笔记本放在桌面上。
“以后,”他说,没有看她,“把药分装到这个本子的夹层里。那个盒子太显眼了。”
林瓷盯着那个笔记本,又抬头看沈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伸手拿起了笔记本。封面是磨砂质感,摸上去很柔软。她翻开,内页是空白横线纸,纸张很厚,不透墨。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来,声音轻得像耳语,“你为什么要帮我?”
沈烬背对着她,开始收拾书包。他把课本一本本放进去,按照科目顺序排列整齐,边缘对齐。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真的不知道。这不符合规则,不符合逻辑,不符合他十七年来被灌输的所有“应该”和“必须”。但他还是做了。
就像在天台上,他本该转身离开,却留了下来。
就像刚才,他本该说出她的名字,却选择了说谎。
某种东西正在松动。像冰川深处传来的第一声裂响,微弱,但确实存在。
走廊上的学生渐渐散去。检查结束的铃声响起,悠长而沉闷,在空旷教学楼里回荡。沈烬拉上书包拉链,转身准备离开。
“沈烬。”
林瓷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谢谢。”她说。声音还是很轻,但这次,里面没有刺,没有冰,只是一种单纯的、沉重的两个字。
沈烬点了点头,走出教室。
走廊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夕阳把一切都染成橘红色。他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荡楼梯间回响。手伸进口袋,触到那个药盒——塑料外壳冰凉,药片在里面轻轻晃动,发出细碎沙沙声。
走到一楼时,他看见了陈主任。主任正站在公告栏前,看最新的月考成绩排名。沈烬的名字在第一位,总分后面跟着完美数字。
陈主任转头看见他,点了点头。
“身体要紧。”他说,“需要请假的话,跟我说。”
“谢谢主任。”
沈烬走出教学楼,夕阳迎面扑来,刺得他眯起眼睛。他抬手挡了一下,手腕内侧皮肤在光线下显得很薄,能看见底下青色血管。
他想起了林瓷手腕上的那块胶布。
卷起的边缘。碘伏的痕迹。
还有她按膝盖时,指节发白的力度。
书包里的药盒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一颗微弱但顽强的心跳。沈烬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它。塑料外壳渐渐被体温捂热,不再那么冰凉。
操场上,最后一节体育课的学生正在集合。哨声响起,短促而尖锐,划破傍晚空气。
沈烬抬头看向天台方向。水塔轮廓在夕阳中变成黑色剪影,顶端反射着最后一点金光。
那里空无一人。
但沈烬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他选择了说谎。选择在秩序的裂痕里,埋下了一颗名为“共谋”的种子。
回到家中时,苏瑾正在厨房准备晚餐。抽油烟机嗡嗡作响,空气里有排骨汤的香气。
“今天检查怎么样?”她头也不回地问,手里切着葱花。
“正常。”沈烬说,把书包放在玄关柜子上。
药盒还在口袋里,贴着胸口的位置。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像一枚不该在那里的印章。
“那就好。”苏瑾转过身,打量了他一眼,“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熬夜了?”
“没有。”沈烬说,“可能是有点累。”
他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药盒,放在书桌上。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透明塑料外壳上,里面的药片泛着各种颜色的微光。
他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拉开抽屉,把药盒放进去,推到最深处,用几本书盖住。
抽屉合上时,发出轻轻的“咔”声。
晚饭时,苏瑾又问起竞赛的事。沈烬一一回答,声音平稳,筷子夹菜的动作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下午,在天台上被风吹起的乐谱。
那块卷边的医用胶布。
还有今天,那个装满镇痛药的透明盒子。
这些碎片正在拼凑成某个他不完全理解、但无法忽视的画面。而在这个画面的中心,是林瓷——那个总是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却在细节处泄露所有秘密的女孩。
夜深了。
沈烬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银白色的细线。
他想起了林瓷说“谢谢”时的声音。
那么轻,那么重。
然后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梦里,他看见了一个透明的药盒,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光越来越亮,最后变成一片刺眼的白。
他在那片白光中醒来,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二十一分。
再也睡不着了。
他坐起来,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药盒还在那里,安静地躺着。
沈烬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最后他只是关上抽屉,回到床上,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窗外,城市渐渐苏醒。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进房间。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那个秘密,还藏在抽屉深处,像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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