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级主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教室里的空气并没有变得轻松。
那是一种诡异的、带着电流的寂静。
全班同学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沈烬和林瓷之间来回穿梭。他们看不懂这个局——为什么完美的沈烬,会为那个“问题少女”公然撒谎,甚至不惜背上“嗑药”嫌疑?
沈烬对这些目光充耳不闻。
他翻开物理课本,翻到昨天预习的章节。书页边缘压得很平,没有折痕。但他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那个药盒还躺在抽屉深处,像一颗定时炸弹。
“喂。”
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瓷没有坐回座位,而是抱着手臂靠在他的课桌边缘。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头紧锁,眼神里混杂着警惕、审视,还有一丝没来得及藏好的狼狈。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语气像是在质问,但沈烬听出了底下的颤抖——那是长期处于“备战状态”的人,突然面对未知变量时的本能恐慌。
沈烬没有抬头,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笔直的辅助线。
“什么?”
“你知道那是什么。”林瓷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沈烬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洗衣粉的气息,“那是止痛药,沈烬。不是镇静剂。如果主任拿去化验,你那个完美的档案上就会留下一个洗不掉的污点。”
“哦。”
沈烬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她那双充满攻击性的眼睛。
“第一,”他竖起一根手指,语气冷静得像在解一道数学题,“主任没有化验的渠道,他只会相信我。第二,既然你知道那是止痛药,就该知道它对神经没有依赖性,构不成违禁品。第三……”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她因为用力按压膝盖而指节发白的左手上。
“第三,”他的声音低了些,“你刚才那个样子,不像是在嗑药,像是在忍受某种……很痛苦的东西。”
林瓷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一瞬间,她脸上所有的伪装——那层名为“无所谓”和“我很凶”的厚壳——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
她想反驳,想骂他多管闲事,想说“关你屁事”。但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仿佛有烧红的钢针在骨髓里搅动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右膝深处炸开。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咙里溢出。林瓷的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冷汗像细密的虫子,瞬间爬满了她的额头和鼻尖。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教室,逃离沈烬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
但腿软得像棉花。
就在她身形晃动的瞬间,一只干燥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沈烬。
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周围探究的视线,为她撑起了一小片私密的阴影。他的手指很稳,没有因为她的颤抖而动摇。
“坐下。”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不是对“病人”的怜悯,而是像在指挥一个战场上的队友。
林瓷没有力气反抗。身体的剧痛让她不得不接受这个支撑。她跌坐回椅子里,蜷缩成一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沈烬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眉头第一次拧了起来。
他没有问“你怎么样”,因为他知道她不会说“我不好”。他也没有大喊大叫去叫老师。
他只是转身,拿起自己的保温杯——那是苏瑾买的,不锈钢材质,印着“清华大学”的校徽。走到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旁,按下红色按钮,接了满满一杯温度最高的热水。
然后,他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深蓝色的运动外套,左胸口绣着校徽。他把外套对折两次,折成一个厚实的方块,然后蹲下身,垫在了林瓷那只不停颤抖的右腿下面。
动作很轻,避开了膝盖的位置。
最后,他把那杯热水塞进她冰冷的手里。
“握紧它。”他命令道,“别松开。”
林瓷捧着那杯热水,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她发疼,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不锈钢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打湿了校服裤子的布料。
她看着沈烬。
他正站在她身边,垂着眼,看着她那只痛苦地蜷缩着的脚。他的表情很专注,眉头微蹙,仿佛在研究一个极其复杂的病例——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某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
那一刻,林瓷突然意识到。
他不是在同情她。
他是在……分析她。
就像分析一道解不开的物理题,或者分析母亲病例报告上的数据一样。他用一种剥离了所有情感的方式,在试图理解她的痛苦机制。
这种“非人化”的关注,本该让人感到冒犯。
但在这个所有人都用异样眼光看她的时刻,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偏见的“观察”,却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让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疼痛依旧在。
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神经。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右膝盖深处的骨头在疼——不是皮肉的钝痛,而是骨头本身传来的、深层的、钻心的疼痛。疼痛沿着神经往上爬,蔓延到大腿,又往下延伸到小腿。她的整条右腿都在痉挛。
但林瓷没有再发出声音。
她只是死死地捧着那杯热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沈烬那张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脸。
窗外的阳光在移动。
从沈烬的桌面移到过道的地面,又慢慢爬上林瓷的鞋尖。教室里的同学陆续回来了,但没有人敢靠近这个角落。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都在沈烬抬头的瞬间移开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时间在疼痛中变得模糊——当那阵剧痛终于像退潮一样缓缓平息,林瓷才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松开咬得发麻的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沈烬就在这时开口。
他依旧没有看她,视线落在窗外那棵香樟树的树冠上。午后四点的阳光把树叶照得透明,叶脉清晰可见。
“林瓷,”他叫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你刚才那个样子,不像是在生病。”
林瓷的心沉了下去。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难听的话——像医生那样冷静地宣告病情,或者像其他人那样露出怜悯的表情。
却听见他说:
“你刚才那个样子,像是在……等死。”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瓷握着水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锈钢杯壁撞击课桌,发出沉闷的“咚”声。
她没有反驳。
因为她知道,他说对了。
那些止痛药,那些深夜独自蜷缩在床上的时刻,那些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却毫无期待的日子——她确实在等。等那个终点什么时候来,等疼痛什么时候会彻底夺走她最后一点力气。
但她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连对医生都没有。
现在却被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生,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这样冷静的眼神,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沈烬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他的眼神很干净,没有怜悯,也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近乎残忍的诚实。
“我母亲是肿瘤科医生。”他说,“我看过很多……等死的人。他们的眼神,和你刚才很像。”
林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但我母亲说过,”沈烬继续道,声音很轻,“只要还在疼,就说明身体还在战斗。真正放弃的人,是连疼都感觉不到的。”
他说完这句话,弯下腰,从林瓷腿下抽出了那件校服外套。
外套已经被她的体温和冷汗浸湿,深蓝色的布料在膝盖位置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沈烬把外套抖开,重新穿上。湿漉漉的布料贴在后背,带来一阵凉意。
林瓷看着他穿外套的动作,突然开口:
“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沈烬系好拉链,手指在金属拉链头上停顿了一秒。
“我不知道。”他还是这个答案,“也许是因为……”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也许是因为,我也在等死。”
这句话说得极轻,轻得林瓷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沈烬没有解释。他只是拿起自己的书包,把课本一本本收进去,动作依旧标准得像在完成某个既定程序。
“药在抽屉里。”他背对着她说,“灰色的那个笔记本,夹层是防水的。以后用那个。”
林瓷低头看向自己的课桌。
那个崭新的灰色软壳笔记本还躺在桌面上。她伸手翻开,在内页的最后一页找到了夹层——是一个隐藏的拉链袋,布料是防水的尼龙材质,正好可以装下那些药片。
“沈烬。”她叫住他。
他已经走到教室门口。
“今天……谢谢你。”林瓷说,声音还是有些沙哑,但这次说得完整。
沈烬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他走出教室,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林瓷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渐渐西斜的太阳。手里的水杯已经不再那么烫,温度变得温和。她抬起右手,看着手腕内侧那块卷边的胶布。
然后她撕掉了它。
胶布下面,是几道已经结痂的细小划痕——那是前几天疼痛发作时,她无意识抓挠留下的。伤口很浅,不需要贴胶布了。
她把撕下来的胶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然后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灰色笔记本,打开夹层,把透明药盒里的药片一颗颗转移进去。不同颜色的药片在防水布料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她合上笔记本,放进书包最里层。
窗外传来放学的铃声。
同学们开始收拾书包,教室重新变得嘈杂。但没有人来和林瓷说话——她早就习惯了这种被孤立的安静。
她慢慢站起来,右腿还有些发软,但疼痛已经退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她背起书包,走出教室。
走廊里挤满了学生,笑闹声、讨论声、书包拉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林瓷穿过人群,像穿过一片喧嚣的海。
走到楼梯口时,她看见了沈烬。
他正站在公告栏前,看最新的物理竞赛通知。阳光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他站得很直,肩膀平展,像一棵不会弯曲的树。
林瓷停下脚步,看了他几秒。
然后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的楼梯。
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喧闹的走廊,像两个平行的世界,刚刚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汇。
但那个交汇点,在彼此的生命里,都留下了一道无法抹去的刻痕。
林瓷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沉沉地落向远方的建筑群。天空被染成渐变的橙红色,云朵的边缘镶着金边。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个灰色笔记本。
指尖触到防水夹层的边缘,能感觉到里面药片轻微的凸起。
然后她抬起头,继续往前走。
疼痛还在。
但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看穿了她的“等死”,却没有转身离开。
而是选择留下来,给了她一杯热水,和一件可以垫在腿下的外套。
这就够了。
足够让她再多撑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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