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回到家时,玄关的感应灯亮了。
依旧是4000K暖白光。
但那光在他眼里不再温暖,而像手术室无影灯一样惨白,冰冷地照亮鞋柜上那盆仿真郁金香——花瓣纹理完美得毫无人性,像精心防腐的尸体。
空气里那股柠檬消毒水味,此刻闻起来像医院太平间里掩盖福尔马林气味的廉价香精。
他走进客厅。
父亲沈明远在看财经新闻,茶几上那杯普洱茶,温度应该正好65度,最适合入口。
“回来了。”父亲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脸色很差。是那个林瓷家里情况很棘手?”
沈烬脱下校服外套,动作顿了顿。
大脑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两个画面:林瓷父亲浑浊、充满酒气的眼睛,和自己手里那瓶拍去灰尘的止痛药。
像病毒入侵了井井有条的思维系统。
“她病了。”沈烬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需要休息。”
他没有说“关节炎”,也没有说“慢性病”。
只陈述了一个最朴素、无法反驳的事实。
“休息?”苏瑾从厨房走出来,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她敏锐察觉到儿子身上的“低气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沈烬,你的情绪指标异常。皮质醇水平可能升高了。是同情心带来的负担吗?”
她走到他面前,像调试精密仪器一样审视他的脸。
“我跟你说过,对于‘低产出个体’的过度共情,是资源浪费。”她语气温和,却字字诛心,“你的人生,不该被这种‘低效率’情绪拖累。”
沈烬抬起头,看着母亲。
这一刻,他没有愤怒。
只感到深深的、冰冷的疲惫。
看着母亲保养得宜、永远温和的脸,他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想起林瓷堆满空药盒的折叠桌,想起她手里蔫了的青菜,想起她那句“别让你的‘无菌室’,被我的‘废墟’污染了”。
“妈,”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死水,“我只是在做一些……社会观察。”
他决定用她的逻辑对抗她。
“社会观察?”
“是的。”沈烬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没有波澜,“了解不同人群的生存状态,分析他们在极端环境下的应对策略,有助于我完善自己的世界观模型。”
他顿了顿,用最理性的语言包装最感性的冲动。
“这不正是你教我的吗?‘数据’是决策的基础。如果我的数据样本只局限于我们的‘无菌室’,我的决策模型永远是脆弱的、经不起现实冲击的。”
苏瑾愣住了。
她没料到沈烬会用她自己的逻辑为他的“偏差”辩护。
“你的意思是……”她斟酌词句,“那个林瓷,是你的一个……‘样本’?”
“是的。”沈烬点头,面不改色地说着谎,“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异常样本’。她的生存韧性,和她面对绝境时的‘反社会人格’伪装,都很有意思。”
他甚至在心里为自己的“演技”感到一丝荒谬的讽刺。
“我明白了。”苏瑾表情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许,“你能这样想,很好。保持客观,保持距离。数据采集可以,但不要让自己陷进去。”
她转身回厨房,语气轻松:“洗手吃饭吧。”
沈烬站在原地。
看着母亲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像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赢了这场对话。
却感到彻骨的寒意。
晚饭时,他做了一件以前绝不会做的事。
他把碗里剩下的一小半米饭,仔细用保鲜膜包好,放进了冰箱。
“怎么了?”苏瑾问,“不合胃口?”
“没有。”沈烬低头吃饭,“留着明天吃。”
苏瑾和沈明远对视了一眼。
他们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这不符合“效率原则”。沈家从不浪费,但也从不留剩饭。
沈烬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但他不在乎。
他只是想起了林瓷那个吃了一半的、干硬的馒头。
回到房间,关上门。
没有开灯。
他拿出手机,点亮屏幕。
壁纸上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在黑暗中格外狰狞。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打开浏览器,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许久,终于输入关键词:
“骨肉瘤 预后 生存期”
搜索结果跳出的那一刻,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些冰冷的数字、残酷的医学术语,像烧红的刀子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关掉手机,躺到床上。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没有想明天的考试,没有想未来的规划。
满脑子都是林瓷靠在斑驳墙皮上,看着他一字一句说:
“我就是在等死。”
窗外月光冷冷照进来。
沈烬知道,从他踏入那个“废墟”起,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再是完美的、冰冷的、旁观的“沈烬”。
他的系统里已经植入了一颗名为“林瓷”的病毒。
这颗病毒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改写他的底层代码。
第二天早上,闹钟准时在六点响起。
沈烬坐起来,按掉闹钟。动作标准得像训练过的机器人。
刷牙,洗脸,换校服,每一步都符合既定程序。
但走到餐桌前时,他做了第二件“异常”的事。
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牛奶,喝了一半,然后把剩下的倒进水池。
“怎么了?”苏瑾看着他,“牛奶不新鲜?”
“没有。”沈烬说,“只是想喝半杯。”
说完,他背上书包,走出家门。
苏瑾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微皱。
沈明远走过来,低声说:“他在测试边界。”
“我知道。”苏瑾说,“青春期正常波动,可控范围内。”
沈烬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他知道父母在分析他。
就像他分析林瓷一样。
但这不再让他感到窒息,反而让他有一种隐秘的、近乎恶作剧的快感。
到教室时,林瓷的座位空着。
他没觉得意外。
只是走到她的座位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她的课桌上。
一个崭新的保温杯。
不锈钢材质,容量350毫升,杯身没有任何花纹或logo。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早读。
同学们陆续进来,看见林瓷桌上的保温杯,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人敢问。
沈烬低头看书,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上午第三节课是生物。
老师讲到细胞凋亡:“当细胞受损严重、无法修复时,会启动程序性死亡,为机体整体利益牺牲自己……”
沈烬的笔停在笔记本上。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操场上有几个班在上体育课,学生们在跑步、打篮球,充满活力。
他想起林瓷走路的姿势,每一步都像在忍受巨大痛苦。
细胞凋亡。
程序性死亡。
为整体利益牺牲自己。
下课铃响,老师离开后,沈烬没有动。
他坐在座位上,看着林瓷空荡荡的椅子。
“沈烬。”班长李薇走过来,压低声音,“你昨天……去林瓷家了?”
沈烬转头看她:“谁说的?”
“汪禾说他看到你往城西那边去了。”李薇推了推眼镜,“你……真的在帮她?”
“有问题吗?”沈烬反问。
“不是,我是说……”李薇有些犹豫,“大家都在传,她可能……不是好女孩。你最好离她远点。”
沈烬看着她,突然问:“你见过她吃药吗?”
李薇愣了一下:“什么?”
“那些药。”沈烬说,“你那天说‘那是什么’,后来你就认定那是‘不好的东西’。你问过她是什么病吗?”
李薇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沈烬站起来,收拾书包。
“有时候,”他声音很轻,像对自己说,“我们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到的。”
说完,他走出教室。
中午,他没有去食堂。
而是去了天台。
推开门,风很大,吹得他的头发凌乱。
他走到水塔旁,靠墙坐下。
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面包——那是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
他慢慢吃着,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慢。
他转过头。
林瓷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保温杯。
她看着他,表情复杂。
“为什么?”她问。
沈烬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什么为什么?”
“这个。”她举起保温杯,“还有昨天……那些话。”
沈烬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我只是觉得,”他看着她,“你吃药的时候,应该喝点热水。”
林瓷愣住了。
然后她笑了。
不是昨天那种绝望的笑,而是一种疲惫的、无奈的笑。
“沈烬,”她说,“你真是个怪人。”
“彼此彼此。”沈烬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我明天会来上课。”林瓷突然说。
“嗯。”
“但可能上不完。”
“嗯。”
“你……不会问为什么吗?”
沈烬摇头:“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林瓷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身,准备离开。
“林瓷。”沈烬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那个保温杯,”沈烬说,“夹层可以保温八小时。药片放在里面,不会受潮。”
林瓷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推开门,走下楼梯。
沈烬站在天台上,看着远处。
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出来,照在城市建筑上,形成一道道光柱。
很美。
但也很短暂。
他知道,林瓷的世界里,可能连这样的光都很少见。
所以,他想给她一杯热水。
和一个可以保温八小时的杯子。
仅此而已。
但他也知道,这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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