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看到那个消息时,正坐在符合人体工学的学习椅上。
屏幕上,是林瓷发来的:“冰袋,有用。”以及那个表情。
一个明黄色的、咧嘴大笑的emoji。
它突兀地悬浮在聊天框里,像一滴掉进精密仪器里的油污,鲜艳、滑稽,毫无逻辑。
沈烬盯着它看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天色从深蓝变成漆黑。
第一反应是困惑。
这个表情的语义场是什么?是单纯陈述事实,还是社交礼仪,或是……某种类似于“开心”的情绪?
他甚至下意识想打开搜索引擎,输入“黄色咧嘴笑表情含义”。
但他停住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感像藤蔓缠绕心脏。
他意识到,这个信号无法被归类、量化、纳入“样本观察报告”。它是纯粹的、非理性的“噪音”。
这种“数据无法解析”的状态,让他感到近乎恐慌的失控。
他猛地合上电脑,关灯,躺到床上。
黑暗中,却睡不着。
脑海里全是那个咧嘴笑的表情,和林瓷苍白得像鬼一样的脸。
他第一次意识到,正在做的事情已经失控了。
从那天起,沈烬的“社会观察”项目升级了。
它不再仅仅是记录数据,而是变成了一套精密的“林瓷生存支持体系”。
他利用母亲苏瑾的学术账号,潜入了医院的内部药房系统。
几天后,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包裹送到林瓷家楼下。
里面是新药盒,分装好了不同颜色的药片。
标签上是他打印的、密密麻麻的说明书:
· 白色药片:羟考酮缓释片(匿名捐赠样品)。每12小时一次。用于中重度疼痛爆发。
· 黄色药片:甲氧氯普胺片。用于缓解阿片类药物引起的恶心呕吐。
· 注意事项:严禁饮酒。严禁驾驶。可能出现嗜睡、便秘等副作用。
这比她那堆混杂的非处方止痛药,强了不止一个等级。
同时,他开始研究肿瘤患者的营养学。
每天下午,他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附近那家高端超市,买一份“低脂高蛋白”冷餐盒,或一罐昂贵的医用蛋白粉。
用黑色垃圾袋包好,像处理见不得人的赃物,带到那个城中村的楼道里。
他没有再带保温饭盒。
因为知道,对于林瓷来说,维持体面的“进食”已是奢望。她需要的是最直接、最高效的营养输送。
“沈烬,你最近的消费记录有些异常。”
饭桌上,苏瑾放下筷子,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学校旁边的‘优鲜’超市,每天下午都有大额消费。还有,楼下便利店的冰袋、医用凝胶垫,也消耗得很快。”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纯粹的、理性的探究。
“你在做什么?”
沈烬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抬起头,迎上母亲的目光。
这一次,没有用“社会观察”搪塞。
他决定主动出击。
“妈,你教过我,医学的本质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穿透力。
“我在学习,当‘治愈’不可能时,如何进行有效的‘帮助’和‘安慰’。”
他看着母亲永远温和、理性的脸,抛出了那个足以让她陷入逻辑困境的问题。
“这难道不是最根本的医学伦理实践吗?”
苏瑾愣住了。
她显然没料到沈烬会用她信仰的“医学伦理”,来对抗她信奉的“效率原则”。
她看着儿子,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沈烬……”她想说什么。
“我吃饱了。”沈烬打断她,放下碗筷,起身离开饭桌。
回到房间,关上门。
没有开灯,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被灯光照亮、修剪整齐的草坪。
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审视自己内心的深渊。
他知道,正在做的早已与“实验”或“数据”无关。
他是在试图从死神手里,抢回一点点东西。
哪怕只是一点点。
深夜,他打开电脑。
屏幕上是关于“骨肉瘤晚期姑息治疗”的论文。
看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
鬼使神差地,点开微信。
点开那个“火柴人”头像。
对话框里,还停留在那个咧嘴笑的表情。
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
删删改改,最后只发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句子。
“明天降温,实验样本注意保暖。”
发送。
发完,立刻把手机扔到一边,仿佛那是烫手的山芋。
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
知道,从他构建那个“生存支持体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再是旁观的“沈烬”。
他成了那个废墟里的一部分。
第二天早上,林瓷没有回复那条“注意保暖”。
但下午沈烬去送冷餐盒时,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件东西。
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折叠得很整齐,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
便利贴上只有两个字,字迹潦草:
“回礼。”
沈烬拿着那件毛衣,站在昏暗的楼道里,愣了很久。
毛衣很薄,线头已经松散,袖口有磨损的痕迹。
它不可能抵御真正的寒冷。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林瓷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方式,回应他的“干预”。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接受“实验材料”的“样本”。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试图维护某种尊严。
沈烬把毛衣小心地放进书包,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没有再做“样本观察报告”。
而是打开衣柜,把那件旧毛衣挂在了最里面。
旁边是他那些熨烫平整的衬衫和外套,面料考究,剪裁合身。
那件皱巴巴的毛衣,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但他没有把它拿走。
就让它在那个角落里,像一个安静的、不完美的存在。
手机就在这时震动了一下。
林瓷发来了今天的疼痛日志。
【时间】:21:47
【疼痛等级(1-10)】:8
【诱因】:可能着凉
【持续时间】:正在进行
【是否服药】:是(白色药片)
【服药后缓解程度】:约40%,有恶心感
沈烬看着那条日志,眉头皱了起来。
他立刻回复:“恶心是正常副作用。黄色药片吃了吗?”
几秒钟后,林瓷回复:“吃了。还是恶心。”
沈烬:“试试姜茶。家里有姜吗?”
林瓷:“没有。”
沈烬:“等我二十分钟。”
发完这条,他立刻起身,穿上外套,走出房间。
“这么晚去哪?”苏瑾在客厅里问。
“买点东西。”沈烬头也不回地关上门。
他跑到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包姜糖、一瓶蜂蜜、一包红茶。
然后骑上自行车,往城西赶去。
夜晚的风很凉,吹在脸上有些刺痛。
他骑得很快,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赛跑。
二十分钟后,他站在林瓷家门口,气喘吁吁地敲了敲门。
这次开门的是林瓷本人。
她穿着那件宽大的T恤,脸色苍白,手里还拿着手机。
看到沈烬时,她愣住了。
“你……真的来了?”
“嗯。”沈烬把袋子递给她,“姜糖含化,红茶加蜂蜜,热的。”
林瓷接过袋子,手指碰到了沈烬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沈烬的掌心温热。
那瞬间的接触,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谢谢。”林瓷轻声说。
“不客气。”沈烬说,“明天的日志,记得记下恶心缓解情况。”
说完,他转身就走。
没有多停留一秒。
林瓷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然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袋子。
姜糖的包装是明亮的橙色,在昏暗的楼道里格外显眼。
她回到屋里,撕开包装,含了一颗在嘴里。
辛辣的姜味弥漫开来,带着一丝甜。
那股一直盘旋在喉咙里的恶心感,竟真的被压下去了一些。
她拿起手机,点开沈烬的头像。
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最后,她只发了一个符号:
“。”
一个句号。
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几秒钟后,沈烬回复:
“?”
一个问号。
然后,他又发了一条:
“实验样本状态更新?”
林瓷看着那条消息,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出来。
她擦掉眼泪,回复:
“样本状态:稳定。恶心缓解中。”
沈烬:“收到。继续观察。”
对话结束。
林瓷含着姜糖,坐在破旧的藤椅里。
窗外的夜色很深,远处有零星的灯光。
她的膝盖还在疼,恶心感也没有完全消失。
但今晚,她不再感到孤独。
因为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会在她说“恶心”的时候,骑二十分钟的车,送来一包姜糖。
会用最别扭的方式,问一句“实验样本状态更新?”
会在深夜的便利店,想起她可能需要一杯姜茶。
这很荒谬。
但这很真实。
真实到,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正在倒数生命的人。
她闭上眼睛,让姜糖的辛辣在口腔里慢慢化开。
那股暖意,顺着喉咙,一直蔓延到心里。
虽然很微弱。
但至少,它存在。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
沈烬回到家,轻轻关上房门。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件旧毛衣,挂回衣柜最里面。
然后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在“样本S-01观测记录”里,输入一行新的数据:
“4月22日:样本出现药物副作用(恶心),经姜糖干预后缓解。耐受性有待进一步观察。”
他保存文件,关掉电脑。
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安静的街道。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站了很久,然后回到床上,关灯。
黑暗中,他想起了林瓷那双冰凉的手指。
和那包明亮的橙色姜糖。
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道裂缝,已经从外面,蔓延到了里面。
那个“无菌室”,已经不再是完全封闭的了。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