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园区的最后期限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钝刀，终于落下。肖战站在空荡荡的工作室中央，看着墙角打包好的几个纸箱和蒙着防尘布的画架工具，窗外是工地扬起的灰黄尘土，隔绝了最后一点天光。

王经理给的补偿金扣除拖欠的零星租金和水电费后，所剩无几。联系了几个可能的新地址，不是租金远超承受范围，就是环境完全不适合精细的修复工作。就在他几乎要决定暂时将东西寄存，自己先去打些零工维持生计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进来。

来电显示是“博远国际人力资源部”。

肖战盯着那串号码和那个如雷贯耳的公司名称，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有些发凉。是王经理提过的那个艺术品养护中心？他迟疑了几秒，接通。

电话那头是标准而职业的女声，确认了他的身份，然后简洁地通知他，基于他此前在“拾光”园区的作品案例（或许是“清源”基金会那边流转过去的评价），他符合博远旗下“艺境”艺术品养护中心某个特定岗位的初步筛选条件，邀请他参加下一轮的专业技能面试。同时，考虑到该岗位需要尽快到岗参与重点项目，公司可以为通过面试的候选人提供临时过渡性工作室使用权，地点就在博远国际大厦附属的文创孵化楼内，租金远低于市价，但需遵守严格的管理规定。

条件听起来近乎优厚，甚至有些不真实。尤其是那个过渡性工作室，对于此刻无处可去的肖战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但“博远”这两个字，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那个雨夜街头的惊鸿一瞥，车内模糊却极具压迫感的侧影，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是巧合，还是……？

“肖先生？您在听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在。”肖战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请问，面试的具体时间和地点是？”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解决眼前生存危机的机会。他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至于其他的……或许只是他想多了。博远国际那么大，王一博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亲自过问一个底层修复师的招聘和安置？

面试在一间冰冷的、充满现代感的会议室进行。面试官是养护中心的负责人和两位看起来资历很深的老师傅，问题专业而苛刻，甚至带着点审视和挑剔的意味。肖战摒弃杂念，专注于自己熟悉的领域，用简洁的语言和带来的部分作品细节照片应对。他能感觉到对方对他独立工作室的背景有所保留，但对他展现出的某些传统技法和处理疑难问题的思路，似乎又有些许认可。

几天后，他收到了录用通知，职位是“二级修复助理”，一个听起来并不起眼、甚至有些低的起点。同时附上的，还有那份过渡性工作室的使用协议。

协议条款细密，管理规则严格到近乎严苛，租金确实低廉，但位置……在孵化楼的地下夹层，一个几乎照不到自然光、需要经过冗长曲折走廊才能抵达的角落。

肖战签下了名字。他没有别的选择。

搬家那天，秋雨绵绵。他租了一辆最便宜的小货车，独自将那几个不多的箱子搬进了博远国际那栋气势恢宏的附属楼。地面以上的楼层光鲜亮丽，进出皆是衣着光鲜的白领或气质独特的艺术从业者。而他跟着指示，推着小推车，穿过华丽的大堂，拐进一道不起眼的侧门，沿着向下延伸的、灯光惨白的楼梯，走向地下。

空气逐渐变得沉闷，混杂着地下车库特有的机油味和潮湿的混凝土气息。他的“工作室”在走廊尽头，门牌号是B-107。打开门，里面是一个约二十平米见方的空间，四壁是粗糙的白色涂料，头顶是裸露的管道和节能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微噪音。没有窗户，只有墙上的一个排气扇缓缓转动。好在基本的水电和网络接口是齐全的，空间也足够他摆放工作台和画架。

这里安静得过分，也冰冷得过分，与地面上那个闪耀着商业成功的“博远国际”仿佛是两个世界。肖战将箱子一个个搬进来，开始整理。他需要尽快熟悉这里，适应这里，然后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无论环境如何，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和一个能够继续工作的空间，是目前最重要的。

然而，他很快发现，事情并非仅仅“适应环境”那么简单。

第一天正式到养护中心报到。 他被分配跟着一位姓赵的资深修复师。赵师傅年约五十，面容严肃，几乎没拿正眼看他，只丢给他一叠厚厚的材料让他先看，都是中心内部的流程规范和过往案例报告。午餐时间，肖战端着餐盘在员工餐厅角落坐下，周围几桌穿着统一工服的同事说话声不小，目光不时瞟向他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窃窃私语。

“听说就是‘拾光’那边清退过来的？”

“独立工作室？野路子吧？能过面试真是走了狗屎运。”

“嘘，小点声，人家可是‘特招’进来的，没准儿有什么门路呢……”

“门路？你看他那样子，像有门路的吗？八成是走了哪个评审的关系，塞进来凑数的。”

“B-107那个地下室……啧啧，以前好像是放清洁工具的储藏间改的？”

那些话语断断续续飘进耳朵，像细小的针，扎在皮肤上。肖战低着头，默默吃饭，食不知味。

第二天，赵师傅终于派活儿给他。 不是参与什么重要项目，而是让他清理一批年代久远、破损严重、价值不高的老旧商业海报和印刷品，美其名曰“练手”，熟悉中心用的材料和流程。工作量大，繁琐，且意义不大。肖战没有抱怨，安静地接过来，在分配给自己的、位于公共工作区最靠里、采光最差的一个工位上开始处理。

下午，他去材料室领取专用胶水和补纸。管理材料的是个中年女人，眼皮耷拉着，刷着手机，肖战报出物料编号，她头也不抬：“没了。”

“赵师傅说今天刚补过货……”肖战试探地问。

女人不耐烦地瞥他一眼：“说没了就是没了。等着吧，下批采购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一个来领颜料的新员工，却很快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肖战空手回到工位。过了一会儿，赵师傅路过，看到他还对着那堆海报发呆，眉头一皱：“材料呢？效率这么低？”

“材料室说暂时缺货。”肖战解释。

“缺货？别人怎么不缺？”赵师傅声音提高了一些，引来周围几道视线，“自己不会想办法？这点事都办不好，真不知道招进来干嘛的。”说完摇摇头走了。

肖战站在原地，手指微微收紧。他明白了，这不是疏忽，是刻意。

第三天，情况“升级”。 肖战中午从地下室工作室上来，发现门锁有些不对劲，钥匙拧起来异常滞涩，像是被人动过。他费力打开门，里面一切看似如常，但当他准备调配下午要用的溶剂时，发现他昨天新开封、严格按比例调和好放在密封瓶里的一种关键清洗剂，颜色和气味明显不对——被人兑了水，或者混入了其他东西，已经完全失效了。

看着那瓶被毁掉的溶剂，肖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冰冷的怒意和一种更深的无力感交织着涌上来。这不是简单的排挤或轻视，这是针对性的、带着恶意的破坏。在地下室这个几乎不会有外人来的角落，谁会做这种事？

他脑海中闪过面试时那几个审视的目光，餐厅里的窃窃私语，赵师傅毫不掩饰的冷淡，材料室女人的刁难……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从他踏进博远国际的那一刻起，就在缓缓收紧。

是因为他“空降”挤占了某些人的机会？还是因为他不合群的独立背景？抑或是……那个他不敢深想、却始终如同阴影般笼罩的名字？

晚上，他独自留在B-107。惨白的灯光下，四壁空空，只有排气扇单调的转动声。他拿出父母那张小小的合影，放在临时充当桌子的箱子面上。照片里，父母的笑容依旧温暖。

“爸，妈……”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喉咙发紧。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艰难，习惯了冷眼，可当恶意如此直接而具体地袭来时，那种孤立无援的冰冷，还是深入骨髓。

他究竟该怎么做？是忍气吞声，熬过去？还是……？

目光落在墙角那堆被毁掉的清洗剂瓶子上。放弃吗？离开这里，再次流浪？可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里？继续之前的困顿挣扎？

不。他慢慢攥紧了拳头。这里再不好，也是一个能让他继续手艺、支付账单的地方。他不能退。至少，不能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针对而退。

他将照片小心收好，开始清理工作台。不管背后是谁，出于什么目的，他只能先做好自己的事，保护好自己赖以生存的工具和作品。狭路相逢，退无可退，他只能选择面对，即使前路看起来更加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