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修课《医学解剖与艺术构图》的教室,位于两校交界处的综合楼三层。
林晚星提前二十分钟到达,教室还空着。她选了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这是她多年摸索出的最佳观察点:既能看清讲台,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橡木长桌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笔记本。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边角已有磨损。翻开第一页,她用钢笔写下课程名称,日期,然后在右下角画了一颗极小的六角星。
学生陆续涌入。医学生和艺术生很容易区分:前者背着方正的双肩包,衣着简洁,交谈时常用术语缩写;后者则背着画筒或帆布包,穿着带有颜料痕迹的宽松衣物,笑声更肆意些。两个学院的界限分明,各自占据教室两侧,像楚河汉界。
晚星低头整理笔袋,将炭笔按软硬程度排列。当她再次抬头时,呼吸微微一滞。
沈叙白从后门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着浅灰色的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肩上依旧是那个黑色背包,但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他没有看两边空位,径直走向晚星这排——她旁边恰好是整排最后一个空座。
晚星的手指蜷缩起来,笔袋的拉链头硌着掌心。
他走过她身边时,带来一阵极淡的消毒水气息,混合着某种冷冽的木质香。晚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空白笔记本,余光却捕捉到他放背包的动作:先拉开拉链取出平板电脑,再将背包整齐地放在脚边。每个步骤都带着一种冷静的秩序感。
上课铃响了。
教授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女士,银发在脑后挽成髻,戴一副细边眼镜。“我是秦教授。”她在黑板上写下名字,“这门课探讨的是两个看似遥远领域的交汇点——医学通过解剖理解生命的结构,艺术通过构图表达生命的形态。本质上,我们都在试图理解‘存在’。”
晚星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她的字小而工整,像一排列队的蚂蚁。
“第一堂课,我们做一个简单的练习。”秦教授打开投影,“请观察这张伦勃朗的《杜普教授的解剖学课》,然后看这张现代手术室的内窥镜影像。同桌两人一组,讨论:这两者观察‘内部’的方式有何异同?二十分钟后,每组选一人分享。”
教室瞬间响起挪动椅子的声音。
晚星僵住了。她没料到第一节课就需要分组,更没料到——她的同桌,此刻教室里唯一可能与她组队的人,是沈叙白。
他转过椅子面向她,表情平静:“林晚星同学,对吗?上次借伞给你。”
他还记得她的名字。这个认知让晚星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那我们一组。”他调出平板上的图片,“你有初步想法吗?”
晚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思考状态。她看向投影——伦勃朗的画面中,一群人围着解剖台,光线集中在尸体和杜普教授脸上,其他人的表情各异,有好奇、敬畏、恐惧。而内窥镜影像则是冰冷的机械视角,粉红色的组织,清晰的血管网络,没有任何人的面孔。
“伦勃朗展现的是‘观看行为本身’。”晚星开口时,声音逐渐稳定下来,“观众不仅是看解剖,也是在看观看者们的反应。光线营造了一种…戏剧性。而内窥镜影像剔除了所有情感因素,只剩下纯粹的视觉信息。”
叙白微微颔首:“继续。”
这个鼓励的姿态让晚星有了勇气:“但两者都试图揭示隐藏的真相。解剖刀划开皮肤,内窥镜穿过自然孔道,都是进入内部世界的方式。画家和医生都是…探索者。”
“有趣的类比。”叙白在平板上快速记录,“不过医学影像的目的是诊断和治疗,艺术则不一定有实用目的。”
“但艺术也在‘治疗’。”晚星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叙白抬眼看她:“怎么说?”
“伦勃朗这幅画创作时,公开解剖是合法但备受争议的。”晚星的声音低了些,“他把一个道德上暧昧的场景,转化为对知识追求的庄严呈现。这本身就有…疗愈意义。让人们能正视原本恐惧的事物。”
叙白沉默了几秒。晚星惴惴不安,以为他会觉得这种说法太过感性。
“我同意。”他最终说,“手术前,我会让病人看内窥镜影像,解释病变位置。很多人说,看到具体的图像后,反而没那么恐惧了。可视化确实有安抚作用。”
晚星感到一阵微小的雀跃。
“那么,我们的结论可以这样整合。”叙白在平板上画出简易的对比图,“两种观察都追求真相,但医学偏向客观的功能性观察,艺术则强调观察行为的主观体验和意义赋予。本质都是人类理解自身存在的方式。”
他的总结清晰、理性、层层递进。晚星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想起这双手曾经如何稳定地为鸽子包扎。同样的手,此刻在梳理抽象的概念。
“分享时间到了。”秦教授拍了拍手,“哪组先来?”
几组学生举手。晚星庆幸他们的组没有被点到。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刚才的讨论,不只是内容,还在页边空白处写下观察:
· 思考时右手食指轻敲平板边缘,三下一组
· 对别人的观点会先沉默几秒再回应,不是敷衍,是真的在思考
· 平板笔记用颜色分类:蓝色事实,绿色分析,红色疑问
· 说“我同意”时会微微点头,幅度很小
她写下这些时,脸颊发烫。这像一种秘密的收集,把关于他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下课铃响了。叙白整理物品时,状似随意地问:“你经常去旧画室?”
晚星一愣:“你怎么知道?”
“那天晚上,四楼只有那一扇窗亮着。”他拉上背包拉链,“我有个朋友说,那里的光影很适合素描练习。”
“嗯…那里安静。”晚星说,心里却想着:他注意到了那扇窗。不仅仅是对视的瞬间,他还记住了位置。
“周三晚上我路过时,灯也亮着。”叙白背上背包,“你很用功。”
周三。晚星想起,上周三她确实在画室待到很晚,在修改那幅《星屑》。他连星期几都记得。
“我该走了。”叙白看了眼手表,“下节课见。”
“再见。”晚星说。
他走向门口,白衬衫的后襟随着步伐微微起伏。晚星收拾东西的动作慢了下来,直到教室里的人几乎走空。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云层低垂,空气里有雨前特有的土腥味。晚星想起上次他借她的那把黑伞,还放在宿舍衣柜的顶端。她应该带来还给他的,但不知为何,她今天故意没有带。
或许只是想保留一点与他有关的实物。
下午的素描课在艺术大楼三层。晚星到得早,教室里只有两三个同学在整理画架。她把背包放在惯用的位置,打开画具箱,然后愣住了。
她的炭笔盒不见了。
不是遗忘在别处——她清楚地记得早上出门前把它放进了画具箱。但现在,那个绿色的塑料笔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折叠的纸条。
晚星的手指有些发凉。她展开纸条,上面打印着一行字:
“离他远点。你不配。”
字迹是标准的宋体,看不出笔迹。纸张是最普通的A4复印纸。
“怎么了晚星?”苏晴提着画架走过来,“脸色这么白。”
晚星迅速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没事。炭笔忘带了。”
“用我的。”苏晴把自己的笔盒推过来,“不过你昨天不是刚买了一盒新的吗?”
“可能落宿舍了。”晚星勉强笑了笑。
整个下午的课,她心不在焉。炭笔在纸上划出的线条僵硬无力,教授两次走过她身边时都皱起眉头。那张纸条上的字在她脑海里反复浮现:“离他远点。你不配。”
“他”是谁?沈叙白吗?可知道她和沈叙白有交集的人,除了苏晴,还有谁?选修课今天才第一次上,他们甚至没有在公开场合同行过。
除非…有人一直在观察她。
这个想法让晚星后背发凉。她想起旧画室的窗户,从那里可以看见楼下的小路。如果有人也在观察,会不会看见那晚她与沈叙白隔着窗户的对视?会不会看见她后来画的素描?
下课时,雨已经下得很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同学们聚在门口抱怨天气,有人打电话叫车,有人翻找雨具。
晚星站在人群边缘,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她没有带伞——不是忘记,是那把她唯一拥有的黑伞,是沈叙白的。她舍不得用。
“晚星,一起走?”苏晴撑开一把彩虹条纹的伞,“我送你到宿舍楼下。”
“你先走吧。”晚星说,“我等人少些。”
苏晴疑惑地看她一眼,但被其他室友拉走了。人群逐渐散去,晚星退回教室,坐在空荡荡的画室里。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她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再次展开。
打印的字迹冰冷而工整,像某种机械的警告。她想起母亲去世后,父亲书桌上也曾出现过类似的匿名信,指责他没有照顾好患抑郁症的妻子。那些信最后被父亲烧了,灰烬落在庭院里,像一场黑色的雪。
为什么总有人觉得,有权决定谁配得上谁?
晚星把纸条撕碎,扔进垃圾桶。碎纸片像苍白的雪,飘落在废颜料和擦笔纸之间。她站起身,决定冒雨跑回宿舍。
刚走到教学楼门口,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没带伞?”
晚星转身,看见沈叙白站在楼梯转角处。他手里拿着那把熟悉的黑伞,另一只手提着印有医学院标志的纸袋。
“我…”晚星一时语塞。
“上次借你的伞,不用还了。”叙白走到她身边,撑开伞,“雨太大,我送你一段。”
伞面是深沉的黑,边缘有细密的银色滚边。雨点打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晚星犹豫了一瞬,低头钻进伞下。
空间突然变得逼仄。伞不大,为了两人都不被淋湿,他们必须靠得很近。晚星能闻到消毒水味之下,更细微的气息——也许是洗衣液,也许是皮肤本身干净的味道。她的肩膀几乎碰到他的手臂,隔着衬衫布料,能感受到那下面坚实温暖的肌肉线条。
两人走进雨中。雨水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梧桐叶子被打得噼啪作响。路上行人匆匆,伞与伞交错而过,像移动的彩色蘑菇。
“你去医学院吗?”晚星问,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
“不,去图书馆还几本书。”叙白稍稍将伞向她这边倾斜,“你呢?回艺大宿舍?”
“嗯。”
沉默了几秒。只有雨声和脚步声。
“上次那只鸽子,”叙白忽然说,“我第二天早上去看,它已经飞走了。绷带散在草地上。”
晚星的心轻轻一动:“它好了?”
“应该是。野生鸟类恢复能力很强。”他顿了顿,“不过还是有点意外。很多人说城市鸽子活不了多久。”
“但它遇到了你。”晚星说出口才意识到这话有多直白。
叙白侧头看了她一眼。雨水沿着伞骨滑落,在他侧脸投下流动的阴影。“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不是每个人都会做该做的事。”晚星低声说。
又走了一段。前方就是两校分界的小桥,桥下的人工湖在雨中泛起无数涟漪。过了桥,艺术大学的宿舍楼就在不远处。
“到了。”叙白在桥头停住,“伞你拿着吧,下次选修课带给我就好。”
晚星接过伞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温热的触感一掠而过,像静电。
“谢谢。”她说。
“不客气。”叙白退后一步,半个肩膀暴露在雨中,“对了,周三晚上如果你在画室,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晚星握紧伞柄:“什么忙?”
“我需要画一组手部素描,用于解剖学辅助资料。”他说得很自然,“医学院的绘画课教得太基础。秦教授说,如果我能找到艺术生帮忙,可以算作课程实践。”
晚星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他在邀请她?在周三晚上?在那个他们曾隔窗相望的时刻?
“如果不方便——”
“方便。”晚星说,声音比预期的大,“周三晚上我都在画室。”
叙白点了点头,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那到时候见。八点可以吗?”
“可以。”
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没有伞,只是拉起外套的兜帽。晚星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在雨幕中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医学院建筑的拐角。
雨还在下。晚星撑着他留下的黑伞,慢慢走过小桥。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一种干燥而稳定的暖意。
回到宿舍时,苏晴正在泡面。“怎么才回来?咦,这伞不是上次那个…”
“嗯。”晚星把伞小心地靠在门后,“他又借我了。”
苏晴吹了声口哨:“进展神速啊林同学。”
晚星没有解释,只是走到窗边。雨中的校园一片朦胧,远处的医学院大楼亮着零星灯火。她想起那张匿名纸条,“离他远点。你不配。”
如果写纸条的人此刻正在某处看着,那么刚才那一幕——他送她回来,两人共撑一把伞——是否已经被看见了?
晚星拉上窗帘,打开台灯。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到今天在选修课上写的那一页。在关于沈叙白的观察笔记下方,她犹豫片刻,用极小的字写下:
“周三晚八点,旧画室。他要画手部素描。”
然后,在更下方,她画了一个简易的雨伞图标,伞下有两个并排站立的小人。
做完这些,她合上笔记本,看向窗外。雨势渐小,变成了细密的雨丝。路灯的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像一片片破碎的月亮。
手机震动了一下。晚星划开屏幕,是父亲发来的消息:
“陈阿姨的侄子这周末有空,你们见一面。餐厅地址发你。”
晚星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倒影中,她的脸模糊不清,只有眼睛亮得过分。
她回复:“这周要赶作业,没时间。”
几乎立刻,父亲的电话打了过来。晚星任由它响到自动挂断,然后把手机关了静音,塞进枕头底下。
宿舍里,苏晴吃面的吸溜声、另一个室友看剧的笑声、窗外淅沥的雨声,混合成一种日常的喧闹。晚星坐在书桌前,翻开速写本,开始画雨。
不是风景,不是静物,而是雨本身——无数垂直的线条,交织成密密的网。网中有一个模糊的背影,正在远去。她没有画伞,没有画他的脸,只画那个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轮廓。
画到一半时,她停笔,想起他说“周三晚上八点”时的表情。平静,自然,像在安排一次普通的学术合作。
但真的是这样吗?
晚星在画纸角落,用铅笔写下两个字:
“开始?”
问号画得很轻,轻到几乎看不见。
窗外,最后一盏路灯在雨中晕出昏黄的光圈。远处医学院的某个窗户后,沈叙白刚刚洗完澡,用毛巾擦着头发。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与周晚晚的聊天记录:
“叙白,我下个月15号的航班。你会来接我吗?”
他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键盘上,久久没有落下。窗外的雨声里,他忽然想起刚才送那个女孩回宿舍时,她接过伞柄的瞬间,指尖微凉而轻微的颤抖。
像受惊的鸟。
他最终没有回复周晚晚,而是关掉手机,走到书桌前。解剖学笔记摊开着,旁边放着一本素描入门教材。他翻开一页,上面画着手的骨骼结构,旁边有他写的批注:“注意掌骨之间的间隙比例。”
而在那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他用铅笔画了一个极简的轮廓——一个女孩坐在画室窗边的侧影,只有寥寥几笔。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是什么时候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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