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天还未亮透。
林晚星站在宿舍楼下,深呼吸时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她穿着灰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低马尾,耳机里是缓慢的钢琴曲。晨跑是她从高中起养成的习惯——母亲去世后那些无法入睡的夜晚,她会在凌晨的街道上奔跑,直到身体疲惫到可以暂时忘记思考。
但今天她起得格外早,还有一个原因。
昨晚辗转难眠,那张带有铃兰水印的碎纸片在脑海里反复浮现。凌晨四点,她终于从床上坐起来,打开手机搜索“铃兰 水印 特种纸”。结果显示宁州市只有三家高端文具店出售这种进口纸,其中一家就在大学城附近。
她决定去那家店看看。但在那之前,她需要先完成晨跑——以及,或许能“偶遇”某个人。
从医学院的同学那里,她曾无意中听说沈叙白有晨跑的习惯,路线固定,时间通常是六点左右。这信息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悄悄发芽。她计算过,如果五点四十五分到达医学院后的草坪附近,很可能遇到他。
这是一种卑微的算计,她知道。但暗恋本就是一场精密的、只属于自己的数学题,每一个数字都关于他。
她沿着惯常的路线慢跑。校园还未完全苏醒,只有清洁工在扫落叶,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路过旧画室楼时,她抬头看向四楼那扇窗——昨晚的灯光早已熄灭,此刻它只是一扇普通的、反射着灰白天光的玻璃。
不知沈叙白昨晚后来有没有再看那扇窗。
这个念头让她加快了脚步。
医学院实验楼后的草坪,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绿意。晚星到达时是五点五十分,天空正从深蓝过渡到灰白,东边的云层镶着极淡的金边。
她放慢速度,改为快走,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搜索那个身影。
草坪空荡荡的,只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在啄食草籽。晚星感到一丝失落,却又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如果真的“偶遇”,她该说什么?难道说“好巧,我也来晨跑”?
她沿着草坪边缘的小径继续跑,耳机里的钢琴曲换成了大提琴,低沉的旋律与清晨的寂静很相配。转过实验楼的拐角时,她差点撞上一个人。
“小心。”
熟悉的声音。晚星猛地抬头,看见沈叙白就站在面前,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额角细微的汗珠。他也穿着运动服,深蓝色,衬得皮肤更加冷白。手里拿着一个浅口纸盒,盒子在动。
“抱歉,我没看路。”晚星摘下耳机,心跳如鼓。
“没关系。”沈叙白微微侧身,让她看清盒子里的东西——是那只鸽子。“星期三”看起来精神很好,翅膀上的绷带已经拆了,只留下一小块医用胶布。
“它…好了?”晚星凑近些。鸽子在盒子里小步走动,黑豆似的眼睛转来转去。
“基本恢复了。我本来想今天放它走。”沈叙白托着盒子,“但想到上次你说它该有个名字,就带它出来…算是告别。”
晚星心里轻轻一颤。他还记得她随口说的一句话。
“现在放吗?”她问。
“再等一会儿。等天再亮些,鸟群出来活动时放,它更容易找到同伴。”沈叙白把盒子放在旁边的长椅上,开始做简单的拉伸运动,“你这么早跑步?”
“嗯,习惯了。”晚星也假装活动手腕,实际上在偷偷观察他。晨光中的沈叙白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些,或许是运动后的缘故,脸颊有淡淡的血色,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干净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两人沉默了几秒,只有远处传来的第一声鸟鸣。
“你经常来这边跑?”沈叙白忽然问。
“偶尔。这边空气好。”晚星说得含糊,“你呢?”
“每天都来。这条路线刚好三公里,适合保持体能。”他做完拉伸,在长椅另一端坐下,“外科医生需要良好的体力,有时候一台手术要站十几个小时。”
晚星在他旁边坐下,中间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长椅冰凉,但她却觉得脸颊发烫。这是他们第一次非正式的、没有特定目的的相处。像两个偶然在清晨相遇的普通人。
“昨晚的素描,”沈叙白看着前方逐渐亮起来的天际,“我回去又看了一遍。你画出了肌腱的张力感,这是很多医学插画师都忽略的。”
“我只是观察了你手的实际状态。”晚星说,“握拳时哪些肌腱会凸起,放松时又会怎样…这些都是肉眼可见的。”
“但你能抓住并表现出来。”沈叙白转头看她,“这是一种天赋。”
他的目光很认真,晚星感到一种被真正看见的喜悦——不是作为“那个安静的艺术生”,而是作为一个有专业能力的人。
“谢谢。”她说,然后鼓起勇气,“那…医学和艺术,你觉得最大的共通点是什么?”
沈叙白思考了几秒。“也许是‘观察’。医生观察症状、体征、影像;艺术家观察光线、形态、情绪。都需要极其细致的观察力,以及从观察到理解的转化能力。”
“那你为什么选择医学,而不是艺术?”话一出口,晚星就后悔了——这问题太私人了。
但沈叙白没有回避。“我父亲是医生,祖父也是。家学渊源。”他说得很平静,但晚星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那不是热爱,而是传承,甚至是责任。
“你呢?为什么选择艺术?”
晚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沾着昨天没洗净的颜料痕迹,指甲缝里有炭笔灰。“我妈妈是画家。她去世后…我总觉得,如果我继续画下去,就好像她的一部分还活着。”
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这个。连苏晴都不知道她选择艺术的真正原因。
沈叙白沉默了。晨光又亮了一些,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抱歉。”
“没关系。”晚星站起来,假装继续拉伸,“已经过去很久了。”
但真的过去了吗?那些夜晚,她躲在被子里听母亲留下的录音——不是说话,只是母亲画画时哼的歌,画笔在画布上的摩擦声。那些声音是她与母亲之间最后的联结。
鸽子在盒子里发出咕咕声,打破了沉默。
“差不多了。”沈叙白也站起来,捧起盒子,“要一起来吗?送送它。”
晚星点头。
他们走到草坪中央。天空已经变成了鱼肚白,远处有鸟群飞过的黑影。沈叙白打开盒盖,鸽子探出头,左右张望。
“去吧。”他轻声说,将盒子微微倾斜。
鸽子跳出盒子,在草地上走了几步,然后展开翅膀。起初它飞得有些摇晃,毕竟翅膀刚愈合。但在低空盘旋两圈后,它找到了平衡,翅膀的拍打变得有力而规律。
晚星仰头看着。鸽子在清晨灰白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越飞越高,最终融入一群路过的野鸽中,再也分辨不出哪只是“星期三”。
“它会好好的吧?”她问。
“野生鸟类的生存能力很强。”沈叙白望着天空,“而且它很聪明,知道在白天放归,能找到同伴和食物来源。”
盒子空了,只在底部留下几片细小的羽毛和一点草屑。沈叙白没有立刻收起盒子,而是看着那些羽毛出神。
“你经常救助动物吗?”晚星问。
“遇到就会。实验室里也用动物做实验,但那是另一回事。”他的语气变得复杂,“有时候我觉得,救助一只路边的动物,能弥补一些…别的。”
晚星不知道“别的”指什么,但她听出了他声音里罕见的情绪波动。这个总是冷静理性的沈叙白,似乎也有自己的阴影。
“你给它取名叫‘星期三’,”晚星说,“是因为那天救了它吗?”
“算是。”沈叙白收起盒子,“也是因为…我妹妹以前养过一只猫,叫星期二。她说要用星期命名所有宠物。”
妹妹。这是晚星第一次听他提起家人。
“她…”晚星试探地问。
“不在了。”沈叙白说得很简短,但晚星听出了其中的重量。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向她,“你饿吗?我知道附近有家早餐店,豆浆是现磨的。”
这个邀请来得突然。晚星愣了一下,才点头:“好。”
早餐店在医学院侧门的小巷里,很不起眼,但飘出的香气很诱人。店里已经坐了几个早起的医学生,看见沈叙白时有人点头打招呼。
“沈师兄早。”
“早。”
沈叙白回应得很自然,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晚星跟在他身后,感觉到一些好奇的目光——沈叙白很少和女生一起出现,尤其是一个艺术生。
他们要了豆浆、油条和茶叶蛋,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天已经完全亮了,街道开始有行人车辆。
“你妹妹…”晚星小心翼翼地开口,“如果冒犯的话可以不说。”
沈叙白搅动着豆浆,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表情。“她叫清月。比我小两岁,十二岁时因为医疗事故去世。”
晚星屏住呼吸。
“那天她在医院做一个小手术,我在学校考试。”沈叙白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勺子的指节微微发白,“等我赶到时,她已经没了。术后并发症,本来可以避免的。”
“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沈叙白抬起头,“已经八年了。我选择学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我想弄清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及…如何不让同样的事再发生。”
这一刻,晚星忽然理解了他身上那种近乎严苛的认真。那不是天性冷淡,而是背负了太多——家人的期望,妹妹的死,以及对自己专业的极致要求。
“你很坚强。”她说。
“不是坚强,是必须如此。”沈叙白喝了一口豆浆,“我父亲说,沈家的人不能倒下。”
这句话里有一种沉重的无奈。晚星想起自己父亲说“找个靠谱的人,以后生活有保障”时的语气。不同的家庭,相似的期待,都压在孩子肩上。
“你呢?”沈叙白问,“你父亲支持你学艺术吗?”
晚星苦笑。“他希望我学金融或者法律。艺术在他看来…太不稳定了。”
“但你还是选了。”
“因为不选的话,我会觉得背叛了妈妈,也背叛了自己。”晚星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画画是我唯一确定的事。”
窗外,第一缕阳光终于穿过云层,照进小店,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油条的香气、豆浆的甜味、远处隐约的车流声,构成一个平凡的清晨景象。
但晚星觉得,这个清晨一点也不平凡。她和沈叙白分享了彼此最深的秘密——关于失去,关于选择,关于背负的重量。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那些未说出口的部分,彼此都听懂了。
“下周的素描练习,”沈叙白忽然说,“我想画面部肌肉结构。可能需要你当模特。”
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可以吗?”
“你的骨相很清晰,适合做教学示范。”他的理由很专业,但晚星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窗外的阳光。
“好。”她说。
吃完早餐,沈叙白付了钱。“我请。谢谢你送‘星期三’。”
走出小店时,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两人在巷口道别,沈叙白要去实验室,晚星则打算回宿舍换衣服,然后去那家文具店。
“周三见。”沈叙白说。
“周三见。”
晚星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站在原地,直到他消失在医学院大楼的转角。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晴的消息:“一大早跑哪儿去了?有你的快递,放你桌上了。”
晚星回复:“马上回。”
回到宿舍时,苏晴还在睡觉。晚星的桌上果然放着一个快递信封,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打印的收件地址。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用美工刀小心地划开信封。里面不是纸,而是一张照片。
照片明显是偷拍的:昨晚的画室窗口,她和沈叙白站在灯光下的身影。虽然隔着玻璃和距离,画面模糊,但能辨认出是两个人,距离很近。
照片背面用同样的打印字体写着:
“最后一次警告。离他远点。”
晚星的手开始发抖。这不是普通的警告了,这是跟踪偷拍。这个人不仅知道他们的行踪,还在暗中监视。
她想起昨晚离开画室时,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当时以为是错觉,现在看来是真的。
信封里还有别的东西——一张卡片。不是打印的,而是手写的,字迹娟秀:
“叙白是我的。从过去到未来都是。你最好识相点。”
落款没有名字,但画了一个小小的铃兰图案。
铃兰。和碎纸片上的水印一样。
晚星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想起沈叙白的前女友周晚晚,那个名字里也有“晚”的女孩。她不是下个月才回国吗?难道提前了?还是说,有别人在替她做事?
她抓起手机,想给沈叙白发信息,告诉他这件事。但手指停在屏幕上,迟迟没有动作。
告诉他之后呢?他会相信吗?他会保护她吗?还是…会觉得她在制造事端,想引起他的注意?
而且,如果真的是周晚晚,沈叙白会站在哪一边?他们曾经“感情很深”,这是苏晴说的。如果周晚晚回来了,他还会需要那个“免费劳动力”吗?
晚星把照片和卡片塞回信封,锁进抽屉最深处。然后她坐下来,深呼吸,试图冷静思考。
她必须去那家文具店。如果这种铃兰特种纸很稀有,也许店员会记得买主。
上午九点,晚星到达大学城的“纸言”文具店。店面不大,但装修精致,各种进口文具陈列在玻璃柜里。
“请问有这种纸吗?”晚星拿出夹在手机壳里的碎纸片,给店员看铃兰水印。
店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仔细看了看。“有的,这是法国进口的铃兰水印纸,我们店独家代理。不过很贵,买的人不多。”
“最近有人买吗?”晚星问,“大概…这周内?”
店员想了想。“上周五有个女生来买过一包。她说要写重要的信,需要特别的纸。”
“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嗯…挺漂亮的,长发,气质很好。穿着打扮也很讲究,不像学生,更像上班族。”店员说,“对了,她说话时偶尔会夹杂几个英文单词,可能是海归。”
周晚晚?她真的提前回国了?
“她有留下联系方式吗?或者会员信息?”
“没有。她是现金付款。”店员抱歉地说,“我只能记得这些了。”
晚星道谢后走出文具店。阳光刺眼,她却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真的是周晚晚,那么她已经从“即将回来”变成了“已经在这里”,并且在暗中观察,发出警告。
下午的油画课上,晚星心神不宁。调色时把钴蓝和镉红混在一起,得到了脏兮兮的紫色。教授走过时皱眉:“林晚星,你今天状态不对。”
“抱歉,教授。”
课间,苏晴凑过来:“你到底怎么了?从早上就魂不守舍的。”
晚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照片的事。“可能没睡好。”
“是不是和沈叙白有关?”苏晴压低声音,“我听说,他前女友周晚晚好像提前回国了。医学院那边都在传。”
晚星的手一抖,画笔掉在地上。
“你看你!”苏晴帮她捡起笔,“我就知道。晚星,听我一句劝,这种有前女友纠缠不清的男人,最好别碰。尤其是…周晚晚那种女生,听说很厉害,家里也有背景。”
“怎么厉害?”晚星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
“具体不清楚,但医学院的人都说,当年她和沈叙白分手分得很轰动。好像是周晚晚要出国,沈叙白不同意,吵了很久。”苏晴说,“现在她回来了,肯定是要复合的。你别掺和进去。”
晚星看着调色板上混乱的颜色,忽然觉得一切都像这团脏紫色——原本鲜艳的蓝色和红色,混在一起却成了不伦不类的样子。
她和沈叙白,是不是也像这样?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强行靠近,只会让彼此都变得糟糕?
放学后,晚星没有去画室,而是直接回了宿舍。她打开抽屉,看着那个信封,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销毁它。
她需要保留证据。如果事态升级,她至少能证明有人威胁她。
傍晚,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晚星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然后是一个女声,温柔悦耳,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礼貌:
“是林晚星同学吗?我是周晚晚,沈叙白的…朋友。听说你最近在帮他做素描练习?我想谢谢你。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吗?”
晚星的手指攥紧了手机。对方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珍珠,圆润,完美,无懈可击。
“我…”晚星的声音有些干涩。
“明天下午三点,大学城的‘时光咖啡馆’,可以吗?”周晚晚的语气不容拒绝,“有些关于叙白的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电话挂断了。晚星握着手机,站在逐渐暗下去的宿舍里,窗外夕阳如血。
而与此同时,医学院实验室里,沈叙白刚结束一个紧急会议。他打开手机,看到两条未读消息。
一条来自周晚晚:“叙白,我回宁州了。我们谈谈。”
另一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只有一张照片——昨晚画室的偷拍照,他和林晚星站在灯光下的身影。
陌生号码紧接着发来文字:
“沈医生,你的小助手挺可爱的。不过,别忘了你该在谁身边。”
沈叙白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拨通那个号码,但已经关机。
他看着照片中林晚星模糊的侧脸,想起今天清晨她送鸽子飞走时,仰头看天空的表情——专注,温柔,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孤独。
然后他打开和周晚晚的聊天窗口,输入: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但在发送前,他删掉了。最终,他只回了一句:
“我在忙,改天再说。”
窗外,暮色四合。夜晚即将来临,而有些秘密,就像夜色中的铃兰,看似纯洁美丽,根茎却深埋着不为人知的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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