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天是周二，一天接近尾声的时候，王越接到了这周凌睿打给他的第三个电话。

王越在心里计算自己和这个人联系的频率，好像是一天一个半电话，不太正常；为了严谨他还查了查，原来一周的开始还有一个说法是星期天，那么就是平均一天一个电话，好像也不是很正常。

也不说什么特别的话，就是那个项目的准备时间奇长，准备工作奇多，总之是各种王越不太懂的事情非常多，多到需要凌医生每天打一个电话来和他详细沟通；王越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一米八一的个头，一身鼓鼓胀胀的肌肉，每天作息规律睡眠充足，太令人担心了，令人担心到需要凌医生每天打一个电话来询问感冒恢复情况。

不过……不令人讨厌就是了。过惯了独来独往和人类世界几乎毫无交往的日子，突然之间有个人用一种半强硬的方式进入自己的生活，感觉好像还可以。

但是这么下去好像也不太像话。王越目前还不太能搞明白自己现在对凌医生抱着一种什么态度，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很应该认识凌医生这样的人，按照正常情况他一辈子都没法和这种身份的人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但是现在这种关系实实在在地存在了，而且向一个不太寻常的方向发展过去；王越更难琢磨凌医生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凌医生对自己肉眼可见的，很感兴趣。

很感兴趣。到底怎么个感兴趣法？王越的危机雷达滴滴响。他自认为脑子不笨，虽然在大多数时候选择沉默寡言，但其实他很敏锐，对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有一种奇妙的感受力，这种奇妙的感受力让他能本能性地判断是否危险——这是长期在底层挣扎出的保障生存的重要能力。

但是现在这种能力好像失效了，或者是王越自己不太愿意让它的效果太明显。他思考过一阵子，决定先试着降低一些风险。

于是，王越对电话对面的凌睿说：“凌医生，我还要工作的。您应该也不是很清闲吧，市医院里天天挤死个人。”

“嗯，对啊。”凌睿说，“我现在就是抽空在走廊喘口气，一会儿还要回去看资料的。”

“但是我没空了，我要继续去跑单了，凌医生。”王越说。

“可是你要下班了吧？都八点多了。”

可恶，是啊，八点多了。王越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繁华，脚下是一条车灯组成的游龙，蜿蜒曲折流向远方。他现在站在天桥上，天桥下的马路是他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天气还不错的时候，他会停下车，走上来，看一看这座城市。

他一直都是在这座城市的低处生活的，在四至八道之间穿行；王越一天的行动轨迹就像一团被小猫玩来玩去的毛线球，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曲折的尾巴的尽头是他在破败的老城区里的破败的小家。他只有在这个时候，结束了一天的奔波，下了班，走上一个稍微高一点的地方，俯视一下这个他穿行无数次的地方。他熟悉这里几乎每一条道路，不管是大道还是小路，亦或是什么隐蔽的捷径。

但是他几乎不曾停留在高处。

而凌医生是在高处的。他的办公室楼层很高。王越也相信凌医生一定不会住在杂乱破旧的平房小院子里。王越想起自己那天站在医院的楼下抬头望，想起那种令人眩晕的高度。

凌医生和自己看到的景色不一样。王越低头看着脚下缓缓流动过的车流，突然说：“凌医生，我看到的夜景很美。”但是自己也想让他看看自己看到的风景。

真的很美。夜晚出动的闲暇而快乐的人群，繁华的街道，悦耳的音乐，璀璨的灯光照亮了半边天空；还有那个标志性建筑摩天轮，在晚上会点亮各种颜色的灯光，彩灯随着摩天轮缓缓转动，分外好看。这个时候王越就会想起小时候背过的古诗，“呼做白玉盘”，月亮是天空的月亮，那么这个摩天轮可以算作是这座城市的月亮，但是只可惜——

只可惜，没有星星。

城市的夜晚，天空一片沉寂。没有星星，就连天空的月亮散发的光芒都被城市的月亮遮蔽了。

王越继续说：“可是没有星星。”

也没有人陪他一起看，不管是没有星星的天空还是没有星星的天空下的城市。

凌睿在电话另一边问他：“王越，你在哪？”

王越恍惚了一下，突然有一种愿望得偿的感觉。他转头望向四周，这路段很繁华，天桥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各色各样的，笑着的说着话的，还有举着电话大声吵架的。他一时愣神，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撞到什么人身上，对方嫌恶的声音响起来：“不长眼啊！”

王越连忙道歉，然后听到电话对面发动汽车的声音。凌睿又问了一遍：“王越，你在哪？我去找你。”

凌睿的声音一瞬间把他拉回现实，王越说出了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路段的名字，凌睿笑了出来：“那地方车可不好进啊。”

王越按捺住语气里呼之欲出的欢乐，问他：“凌医生怎么要来找我？不是说要看资料吗？”

凌睿说：“不看了，再说吧。我要下班了。”

在王越用一种莫名期待的语气和他说夜景很美的时候，凌睿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王越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一个人站在人群之外，用疏离的眼光审察这座城市。凌睿又想起自己，自己也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看这座城市的夜景，漫漫一大片繁华，却只让他感到很遥远。

在王越对他说没有星星的时候，凌睿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找他，然后转瞬变成了肯定句，然后付诸行动。他匆匆忙忙换了衣服，甚至连往常一定要带回去看的文件都没有拿，急吼吼地往停车场走。走廊里护士跟他打招呼，看着他这么急的样子，深觉奇怪：凌医生手里空空落落，好像少了点什么，噢，少了一贯拿回家的各种资料。

可是他又那么着急，双手像是特地空出来，要去抓住什么新的东西。

凌睿到达得很快，他站在天桥上楼梯口对着王越笑的时候，王越也趴在栏杆上望向他。他跟随着人流走到王越身边，王越的目光也跟随着他收回身侧。凌睿站在王越身边，也弯下身子趴在栏杆上和王越一样俯首去看下面的街道，街上车水马龙，车辆组成一条河流，顺着道路流动。

凌睿站在自己身边，王越直感到自己被压了一头；他其实个子不矮，常年高强度的劳动给了他一身结实的肌肉，但是在看起来分明纸片一样的凌医生面前，就是显得小一号。他在心里撅了一下嘴巴。

凌睿低头看着脚下，扬了扬下巴，示意王越往下看，说：“王越，你看下面的马路，像不像银河？”

王越便顺着凌睿的目光看下去，然后顺着凌睿的思路想。凌睿说：“你看，黑色的部分是天空，这条路上，有这么多星星飘来飘去。”

王越在专心看地上的银河的时候，凌睿在看王越。路灯是淡白色的，这条繁华的街道上，又有缤纷的霓虹灯，各色的灯光纷纷然都落在王越脸上，像是把他染成了各种颜色，但是他的眼睛那么亮，看着地上曲折的车流，像一只小猫看着灿烂的星星。

夜阑清露泻银河。洗出芙蓉半朵。这朵芙蓉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是眼睛里有一汪清水在荡漾，足以让他出淤泥而不染。

王越脸上露出了小朋友在森林里发现新的秘密基地一样的笑容，他顺着地上的银河，目光望向银河流向的远方，看了一小会儿，然后转向凌睿：“是的啊，真的很像银河。”

凌睿也笑，说，我说是吧，谁说没有星星的，这么多星星。王越嘴巴都笑成桃心的形状，眼睛弯弯的，说，是啊，星星。

天上没有星星，但是地上有一条银河。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晚，他们俩，凌睿和王越，站在城市里最繁华的天桥上，背后是穿行不息的人流，两个人趴在栏杆上，看这座城市的银河。这条银河奔流不息，承载着好多人的生活和梦想、快乐与悲伤，蹦跳着，吵闹着，时缓时快又喧嚣地流向远方。

每个人都可以是一颗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