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王越走在看完银河回家的路上，拐了一个弯，驶进一条水泥路。这条路明显年久失修，水泥面上一条一条蜿蜒着裂缝，水泥里的石子都被磨出来，露在表面，踩上去能感受到硌脚，电动车走在上面，丁里当啷地颠簸。水泥路两旁是伸展出去的居民房和胡同，一边楼房一边平房，房屋破败老旧，透露出岁月的气息。王越就蜗居在这个地方。

路边老旧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前面一盏灯已经忽闪忽闪了好几天，在王越途径它的时候终于“滋”地一声灭掉了，倒是把王越吓了一跳。他继续往前走，看到前面一个推着自行车走路的熟悉的背影。

王越追上了那个人，对着喊了一声：“徐扬？”那个人转过身，是个面容姣好披着清汤挂面头的女孩子，见到王越，高兴地咧了下嘴：“越哥！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王越下了电动车跟她一起推着车走，说：“有点事耽误了，在路上看了会风景。你车怎么了？”想起刚刚的银河，王越的嘴角有点不自觉地往上勾，这点小小的弧度被徐扬敏锐地捕捉到，说道：“在路上突然破胎了，这几天太热了。我回来看看我姥姥，正好拿点东西。你遇上什么好事了啊，这么开心？”徐扬的眼睛狡黠地眯了一下，“看风景？看什么风景？和谁？跟我说说呗！”

王越瞥她一眼，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告诉徐扬凌睿的存在，直接岔开了话题：“少管我，小楚没和你一起吗？这么晚了也不送送你？”

徐扬脸上笑容凝固了一下，她挑了下眉毛，说：“他在医院值班呢，没空送我。我今晚上和他去吃了饭，送他去了医院，然后去买了点东西给我姥姥。超哥最近怎么样了？没怎么生病吧？”

“嗯，还可以，也就那样。”

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停下了，王越问：“要不要我送送你？”小胡同里没路灯。

徐扬说：“不用，就几步路。我看看明天再在家里住一天，后天就回张遇楚那里了。我能明天去看看超哥不？”

王越回答：“你想来就来，别给他买东西了。”

徐扬嘿嘿笑：“我爱买就买，你别管我。”说着就推着自行车转过身去，“我走啦。天热了越哥你也注意身体。拜拜！”

王越道了再见，也跨上电动车往对面的小胡同里驶去。到了家，王超已经自己困得睡下了，衣服也没脱趴在床沿，薄被胡乱搭在身上。王越去把他叫醒收拾收拾再睡，王超迷糊着脱衣服，王越在床边对着盆水拧凉毛巾给他和自己擦身体，说：“徐扬回来了。”

王超本来迷瞪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语调是极度开心：“扬扬？回来了，我、我能去找她不？”

“这么晚了去什么去，她说明天来看你。”王越把凉毛巾“啪”地一声拍在王超脸上，看着他的傻样笑起来，王超也咯咯地笑，有些水珠流到脖子上，凉飕飕地痒。他嘴里说着：“扬扬回来了，真好，我想扬扬了。”

“她后天就走，可没空陪你叨叨，你也别缠她。”

“那、小楚呢？”

“不知道啊，徐扬没说。”王越顿了一下，“也没说他要回来，不会吵架了吧？明天你记得问问她。”

徐扬和张遇楚，是住在这里的一对小青年。五六年前，王越带着王超搬来这里的时候，王超不喜欢这个地方，老是想着回去原来的家。王越跟他说原来的家被拆了，没了，王超也不信，非要回去看看；王越没辙，也没时间管他，只能把他锁在家里，收了钥匙不准出去。终于有一天，王越出去打工的一个下午，王超踩着小破凳子，翻过院子的矮墙跑出来，在路上被附近的一群初中毕业小混混堵在墙角，然后被一对翘了学校晚自习出来吃烤冷面的小情侣救了。女孩子挺泼辣，推着个自行车，看到前面一群小混混大叫一声，撒了车把就快步走过来。男孩子看起来软绵绵的，接过了自行车把推车走在后面。小混混见到这个女孩子，怪叫一声：“徐扬！快跑！”然后作鸟兽散。蹲在墙角双手抱头、泪水流了一脸的王超被徐扬拽着胳膊拉起来，手臂挡着脸不敢看她，哭也不敢哭，徐扬不屑地撇撇嘴：“原来是个傻子啊。你家里人呢？”

王超更不敢说话了，眼泪倒是吧哒吧哒地往下掉，最后还是那个软绵绵的男孩子张遇楚哄了他半天，哄出了王越的电话号，一个电话拨过去，王越就又气又急地提前下班回来了。

王越没忍住当着两个人教训了王超，教训完了又给徐扬和张遇楚道谢，张遇楚笑着说没事没事，徐扬歪着头看王越一会儿，说：“哎，你不就是那个租我家老房子的吗？那么烂的房子，我还以为不会有人要呢，正想去看看是什么人住进去了。”

原来是房东家的大小姐。大小姐脾气不好、战斗力强，但是心眼子很好，古道热肠的一个女孩子，一来二去也熟了。王超被没收的钥匙王越思来想去还是给了徐扬，于是徐扬有空的时候就会和张遇楚一起来这个小破院子里坐坐，陪王超说说话玩一玩；有时候还会带来自己家的饭，爱动手的时候就自己带食材来做。王超喜欢徐扬，天天“扬扬扬扬”叨念个不停，把王越叫得心烦。后来有一年除夕夜的时候，徐扬和张遇楚奉家里老人的命令来给王越家送饺子，徐扬问王越：“越哥，你那时候怎么就那么爽快把钥匙给了我？不怕我把你家给一锅端喽？”

王越说：“你是房东家闺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还担心你家为了我这点破烂一起跑了不成？”

徐扬就嘿嘿嘿嘿地笑，说：“越哥，你可真单纯。小心被骗。”

王越说：“我能被骗什么？大过年的说我点好吧。”

王越确实很单纯，单纯的表现是，很容易就会觉得别人是好人，然后去信任对方；前有徐扬，后有凌睿。这么多年了，也不是没被骗过被坑过，死性不改。好在老天比较眷顾，王越没在别人身上吃过什么大亏，还遇到了徐扬张遇楚一家子这样的好人，对于在泥淖里挣扎的王越来说，实在是太幸运的事。

所以他有时候，像孩子一样。

徐扬和张遇楚两家世交，徐扬姥姥姥爷和张遇楚爷爷奶奶是家属楼上对门的邻居，孩子同龄，同一年先后出生，然后被父母一起丢给老人放养，一起上学，一起长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天作之合，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徐扬人如其名，性格张扬又带点泼辣，是这一带有名的女霸王，张遇楚则是她的小跟班，平时都温温柔柔地笑着，跟在徐扬后面，被徐扬罩着，给徐扬跑腿。俩人一起读到高中，高考后，因为父母坚持的原因徐扬留在本地上大学，张遇楚飞去外面读书学护理，今年终于通过家里托关系走后门获得了本市市医院的实习机会，飞回来了。徐扬大三了，忙着考研，从老人家里搬出来，和张遇楚住一起去了，一周回来一次。姥爷前年去世了，父母工作忙，徐扬已经在尽力挤出自己的时间陪伴老人。

市医院忙得很，没点本事在这里还真待不下去。张遇楚在学校里就成绩不错，又长得一副温和柔软的面相，说话慢慢悠悠，和谁都是温柔和煦的态度，脾气是出了名的好；再加上会哄老人，能力达标，所以尽管是走后门进来实习的，但医院里对他评价都不错，甚至有传言他能直接转正，留在竞争激烈的市医院。

这天凌睿下楼拿晚饭外卖的时候，在楼门口遇到了张遇楚，和他的女朋友，看样子是送小张来值班。两个人站在一块说话，看上去不是很高兴，女孩子倒挺漂亮，秀气的一张脸透着倔强。凌睿觉得自己不该打扰小情侣亲密，自觉地不打招呼，拿了外卖就准备跑路，张遇楚耳朵却好使，隔了好几米听到了他对外卖员的道谢声，转过身大声地给他打了个招呼：“凌医生！”

凌睿手里拎了自己的饭面向张遇楚，脸上露出标准的凌氏社交笑容，说：“小张，今晚值班呢。”然后对着旁边的女朋友也点点头。女孩子虽然撅着嘴巴，但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打招呼，然后胳膊肘捅了下张遇楚：“走了哈。”

张遇楚“哎”了一声，最后还是无奈道：“行吧，等你回来再说。给姥姥买点东西啊。”

徐扬白他一眼：“还用你说。”走之前还没忘和凌睿说声再见。凌睿看着人走远了，张遇楚还恋恋不舍地往人消失的方向望，说：“别看了小张，人都走了。”

张遇楚把目光收回来，上台阶的时候还轻轻叹了口气。一抬眼看到凌睿手里的外卖，张遇楚奇怪道：“没见过凌医生吃外卖啊，最近怎么转性了？”

凌睿说：“最近忙，没空去吃食堂了。”

“我可以帮凌医生带啊，外卖多不健康。”张遇楚说。凌睿知道张遇楚是真心想帮自己带饭的，不是客套，这个青年真诚热忱，凌睿对他有好感，愿意工作之余和他多说几句话。凌睿笑着拒绝，跟张遇楚道了别，一个人回办公室，外卖却没拆封，放在办公桌上，过一会儿便凉透了；今晚，这份外卖又不知道会进哪个流浪汉或拾荒者的肚子，要不然，会被角落里的野猫野狗撕扯着瓜分掉。

他哪是想吃外卖，他是想见送外卖的那个人；连续几天给自己送单的都不是那个人，凌睿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用功，但他就是莫名其妙想见他，然后一次又一次尝试，浪费钱，浪费时间，浪费心情。

凌睿自己也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准备，算着王越差不多下了班，给他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