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然后就过了好几天。这几天天气依然很热，天气热到极点的这一天，王越的手机通知栏弹出来一条橙色的天气警报，说今晚会有雷雨，提醒他做好防护。

王越在心里暗暗发愁，愁下雨。今年开春以来已经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雨，他在担心自家那年事已高的小破房子的屋顶，去年漏雨漏成水帘洞，勉强修了修，今年几场雨都没怎么漏；可是入夏以来一场大雨那晚，他嘴巴里含着胖大海，抬头望了望屋顶，又看到一块一块水渍蔓延开来，这次要是再下大雨，怕是要撑不住了。

夏天，真苦。王越体质怕热又容易出汗，每到夏天苦不堪言，但是又不得不顶着大太阳在室外跑来跑去。下雨凉快，对他来说本是好事，但是家里房子又架不住雨势凶猛，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怎么着都找不到个两全法。

天中午还烧着大太阳，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便阴下来了。一团乌云从天空的另一侧爬过来，王越惦记着家里的房子，便到点下班回家收拾去了。踩在平平的屋顶上、脚边滚着螺丝手里拿着钉子的时候，凌医生的电话打过来。王超从屋里跑出来给他递手机，王越顺着梯子下到地上，把手在身上擦擦，接起来。

凌睿问：“王越，下班了吗？今天想吃什么？”

这几天，一起吃晚饭好像变成了一件很平常的事，凌睿每天跨上他电动车的后座给他指着路，带着他去吃医院附近的苍蝇馆子，临走再给他打包一份，几天下来把医院周边的店吃了个七七八八。仿佛打好了招呼一样，每当王越抢在凌睿前面结账，店家总是各种借口推脱不收，一次两次说得过去，三次四次难免王越猜出点什么，于是当王越非常严肃地和凌睿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凌睿说：“对啊，王越，我都给你记着账呢，精确到分，以后等我吃不起饭了就去管你要。”还一本正经地把手机备忘录调出来，凌睿比王越高半头，把手机拿在手里弯下脖子和他凑在一起，然后指给他看，果然，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几日几点几分在什么店消费了什么项目，消费金额多少元，到目前为止汇总多少，连利息多少都标了出来。凌睿指着那个利率说：“王越，这个我们还可以商量。我尊重你的意见。”

王越垂在裤缝边的手攥紧了，想给他一拳，但是看着凌医生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还是有点舍不得下手；还有就是，凌医生凑这么近，冲击力太强，让王越觉得挺自在又不那么自在。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王越面色凝重地朝凌睿点点头：“好的。”

凌睿哈哈大笑：“王越，你不怕我暗中给你改几个数字让你还不起吗？”

是不是有病？王越拳头又攥紧了，不过到最后他还是忍住，说：“凌医生还要跟我计较这点吗？”

凌睿说：“可不是，以后要计较的多着呢。”

王越对电话那头的凌医生说：“不好意思啊凌医生，今天我下班回家了，我家漏雨，提前回来收拾一下。”

凌医生原本正常的语气马上带上了点不动声色的委屈：“啊？你回家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家里怎么样，严重吗？”

王越抬头望望屋顶，说：“修了修，今年还没漏过，应该还行。好了凌医生，我要做饭去了，先不说了吧。”

凌睿噢了一声，没说要挂电话，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王越，天气预报说，今晚上会打雷。”

“嗯，打雷。”王越已经往屋里走，在心里盘算着今晚吃点什么，上次徐扬来给带了点紫菜，好像可以打个汤。凌睿没再说下去，王越就说：“凌医生没事了吗？那就挂了吧。你吃了饭早点回家，万一路上下雨，不好走。”

每次凌睿和自己吃完了饭都要再回医院去，明明已经下班了，却还要回去加班加点干点额外的工作，活得像个机器。王越听张遇楚说其实医院每周都能休一天的，王越想想自己和凌医生好像也认识了有点时间了，从来没看过他休假。虽然张遇楚也没怎么休过，但是王越就是觉得，凌医生比张遇楚要累，累好多，张遇楚不休假就正常，凌医生不休假就不行，就好辛苦。

王越的关心让凌睿原本有点低落的心情瞬间浮起来，于是怀着满意说了再见。王越挂了电话，准备做自己和王超的晚饭。这屋就两间，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一间里屋单独给王超住，外面一间功能就多了，放着桌子和几把椅子权当客厅，虽然除了徐扬和张遇楚也没什么人来；窗户边是王越的小破床，比个单人床稍大一圈，还是当年徐扬爸妈结婚时候徐扬姥爷自己做的床，所以大小不怎么规整，看起来不伦不类的，这是卧室的功能；靠墙的地方放着煤气灶、电饭锅和一对储物的旧柜子权当厨房。其实这样其实不怎么合理，不靠窗不通风油烟出不去，只能靠多清扫；但是王越喜欢靠着窗户睡，白天阳光能照进来，晚上抬起头就能看到夜空，天气好的时候月光还能透过玻璃照进来，把他的小破床照成晶莹闪亮的汉白玉宫殿。除了这几样勉强能称之为家具的东西，屋里还有点散落各处的小凳子之类的杂物，而除了杂物之外，就只剩下空旷了。

空旷也说不上，因为空间也不大，东西也不多，看起来刚刚好，就是少了那么点人气。平时白天只有王超一个人在家，没什么娱乐活动，就翻放在他自己屋里的旧书；这些书纸张倒是又厚又硬，但是因为年岁长了又被人天天翻来翻去，也都快烂了。书上带着斑斓的图画，字也很大，是给小朋友看的；这是他们幼年那个父母双亡的家留给他们几乎唯一的东西，二十年来辗转来辗转去，一直没舍得丢。

小院子也很空，水泥地面裂了缝，又被水侵蚀，水泥块早已一段一段地翻起来，露出底下的泥土。靠着北屋那边墙角有片土地，王越一直惦记着在上头种点什么，但是又没空收拾，就搁置了，地就一直闲着。

但是这么一个仿佛风一吹就能倒塌的小窝，现在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气的了。窗台上搁着一个裂了口子的白瓷瓶，白瓷瓶里开着一束精神抖擞的花，放在这样萧条的环境里，竟有一种别样的生机。

小窗子里，传来王越轻轻哼歌的声音，混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王超坐在桌子旁边，眼睛盯着煤气灶上咕嘟咕嘟的锅子，很乖巧地等。

一个炸雷响起来、王超那屋里随即传来一声哀鸣的时候，王越是恨不得给自己一拳的。他下午忙着修屋顶，忙着做饭，吃完了饭陪着王超说了会话又哄他睡着，继而有点紧张地等雨来，好看看自家天花板还有无漏水。明明，明明什么都很好的，他却偏偏忘了，王超害怕打雷，怕到会被吓病的程度。不是没有前车之鉴的，但是——但是他却忘了。

王越跑进王超的屋子把捂着头尖叫的王超拥进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头安抚，雷声那么大，闪电那么亮，一闪一闪把屋里都照得透亮的强光中，王越看到了自己抱住的王超脸上满是惊恐，伸手一摸，泪水沾了满手。“轰隆”声每响起一声，怀里原本就发抖的王超就剧烈哆嗦一下，半夜直接迷迷糊糊发起烧来。王越摸着怀里的身体烫得吓人，外面雨还没停，雷声震耳欲聋，风声混着雨声拍在窗玻璃上，咔咔地响，雨点像是要把这间屋子都掀翻似的。王越把连吓带烧已经意识模糊的王超由里到外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又披上家里唯一的一件雨衣，自己戴了头盔穿了件外套，把王超扶上电动车绑在自己身上，便冲进了外面的雨幕里，去往附近的小医院。

王越在医院病房里坐着，手里握着床上已经睡着了的王超的手，像法庭上等着宣判的犯人。护士走过来跟他说没什么事了，王超原本就身体弱，这次受惊过度，现在已经无大碍，在这里住一晚退了烧，明天再看看，一切正常就能回家了。王越吞口口水哑着嗓子说谢谢，谢谢医生，护士要给王超输液，王越对着针头害怕避了出去，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徘徊，手抖，身体也抖，大脑里面有嗡嗡的声响。他现在冷静点了，知道没什么事，后怕带着自责的情绪就如涨潮的潮水一样涌上来。

这里离着楼门口挺近，外面凉风一阵一阵吹进来，他身上衣服都已湿透，现在被风吹着，有点冷。

他望着外面的雨。他自责，他该自责的，今晚他什么都记得了怎么就记不得要陪着王超一起睡，结果又让王超平白受一顿罪。但是他又有一种说不上的委屈，今晚他明明什么都记得了，怎么就记不得，怎么就记不得……

孩子受委屈了要找妈妈，王越没有妈妈可以找，他迟钝的大脑努力运作，找到了一个王越可以找的人。王越回去病房里拿出手机，他走之前没忘把手机塞进王超衣服里，王超没淋到雨，手机也没淋到。王越抖着手指点屏幕，找那三个汉字，点了好几次都没拨出去；他手指太凉了，又抖着，手机又废，没个准头。终于，他成功把那个电话拨出去了，又紧张又期待地等着对面接起来，谁知道，手机里却有一个木然的女音对他说着：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女声重复了几遍，王越茫然地把电话挂了，手机攥在手里，又开始后悔，这么晚了打给他，打扰人家休息怎么办？喉头发紧，眼眶里有点情绪化为实体在打转，要落下来了。他忍着，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弯下身子，把脸埋进臂弯里。手机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来。

凌睿在电话终于接起来的时候心才稍稍放下，他问了一句王越什么事，便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呜咽一样的呼唤：“凌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