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去医院报道后，肖战只来得及跟科室里的新同事们简单认识了一下，就乘车和其他三位医生带着医疗用具一道前往司令部了。

同行的还有四名护士，其中一位一直在观察他，肖战觉得她眉眼很像百乐门海报上的凯瑟琳，但气质上区别很大，眼前这位不着粉黛，目光怯怯，明显要青涩很多，举止间缺乏上海滩女明星的游刃有余。

“你好。”肖战主动向她伸出手，“我叫肖洒，是新来的医生，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请多关照！”

小护士同他握了下手，笑容腼腆，“肖医生好，我叫单美芝。”她问：“您不记得我了吗？”

肖战一怔，不由得迟疑起来，“我们见过吗？”

单美芝并未回答，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又问：“现在呢？”

那是他的手帕，肖战看着对方眼角下的红色泪痣，脑中灵光一闪，“你是……司令部里那个……！”

“那天离开的时候我到处找您，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单美芝把手帕递给他，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谢谢您的安慰，我那天实在太丢脸了……”

“没什么，好在是虚惊一场，大家都没事。”肖战接过手帕，笑着提议：“待会你同我一组怎么样？”

司令部人员众多，为了节省时间，一共安排了四个临时诊室，其中各有一名体检医生和一位打下手的护士，出发前申院长没有提前分组，便是允许他们自行搭档的意思。单美芝点了点头，爽快答应下来。

早上一上班，何广华就亲自公布了临时体检的通知，理由是近日华北地区出现了麻风病患者，且感染区域有逐步扩大的趋势，为了能够第一时间隔离疑似病患控制疫情，不得不未雨绸缪，安排统一体检。

说完也不再给准备的时间，当即就命令所有人放下手头工作，拿着体检表前往一楼临时诊室排队。

叶锦元领完体检表，打算回办公室，可刚到二楼就被胡青州叫住了。

“叶秘！”男人问，“怎么不去体检啊？晚了队伍就更长了。”

“我抽屉忘记锁，还有一封紧急电报要回给警察厅。”叶锦元随口说，“胡队长先去吧。”

胡青州却杵在他办公室门口不动弹，“没事，我等你一起，反正有小江在下面帮我们排队。”

叶锦元不再坚持，埋头做完自己的事，便起身同胡青州一道前往一楼。

楼下果然已经排了四条长队，除了最里面的诊室专门接待女职员，叶锦元假借与同事寒暄，暗中查看了剩余诊室的房门，果然在第二扇门靠近把手的位置发现了并排的三个黑点。

他走到第二条队伍末尾，胡青州却在第一诊室靠前的队伍里冲他招手：“叶秘，来这边！”

叶锦元故意大声调侃说：“胡队长，同事们都看着呢，插队不太好吧。”

以他们俩在司令部的地位，就算插队也没人敢有意见，偏偏胡青州是个好面子的，最受不了人家私底下嘲笑自己没文化没教养，被他这样一说，果然有些讪讪的，索性放弃了自己副官排了半天的位置，走过来站在他身后。

“还是叶秘素质高，胡某惭愧，”胡青州笑了笑，“那我也乖乖排队吧。”

他一过来，江停云自然也跟过来了，排在他们身后。胡青州神色寻常，有一句没一句同他聊着闲话。队伍逐渐向前移动，不多时，叶锦元前头只剩一个人了。

“哎呦，”叶锦元突然拍了下脑门，“瞧我这记性，体检本忘拿了。”接着就要让出位置，对胡青州说：“你先吧，我再上去一趟。”

“哪用这么麻烦。”胡青州牢牢抓住他手臂，“小江，我办公室有多余的体检表，你去拿一张来给叶秘。”

江停云立马去了，等年轻人拿着表格回来，叶锦元前面的同事刚好体检完走出诊室，胡青州皮笑肉不笑地提醒：“到你了，叶大秘书。”

叶锦元接过体检表，神情自若，“江副官辛苦了，你先吧。”

江停云当然不敢抢在他前头，只看向胡青州寻求指令，胡青州嗤笑一声，那模样仿佛在说：死到临头了还要挣扎，看你这回还能往哪躲！

“叶秘体恤你，你就先进去吧。”

“是！”江停云敬了个礼，转身推开诊室房门。

大约过了十分钟，江停云走出诊室，军服外套的扣子还差了两颗没系。

这次叶锦元没让他催，主动推门进去了。

“你先去准备，”胡青州吩咐下属，“待会儿体检结果汇总出来，凡是身上带新伤的，立刻抓起来！”

“是！”江停云系完最后一颗扣子，倾身对上司耳语：“这个诊室里的医生，是前几天我们刚审过的肖洒。”

胡青州一惊，“什么？”

“不会错，属下记得他模样，而且他今天衣服上挂了名牌。”

“是后来被叶锦元带回家的那个？”

“对。”

胡青州不再多想，抬腿就闯入诊室。

叶锦元背对房门坐在凳子上，刚脱了西装，正在解领带，听见动静就回过头来，问：“怎么了胡队长？”

“哦，没事儿。”胡青州笑着说，“外头叽叽喳喳的太吵，我进来等。”

他站在门边，心中暗暗夸奖自己副官的机灵，及时提醒了他这里的医生是肖洒，以肖洒和叶锦元目前的关系，很有可能为其隐瞒枪伤，甚至，这两人完全就是共党同伙，在自己面前演戏而已。

胡青州这样想着，果然下一秒就听到肖洒说：“胡队长，我们有义务保护大家的隐私，还是请你去外面等吧。”

现在要出去就是傻子，胡青州装出大大咧咧的样子来，说：“都是男人怕什么？叶秘是军人出身，军校里不都一块洗澡？谁还没看过谁屁股啊！”

肖洒被怼得有点无语，叶锦元却无所谓得很，“胡队长嫌吵是假，想来查我是真。”男人脱掉西装马甲，开始解衬衣扣子，“司令部不会突如其来搞体检，我猜呢，一定和宋明野那个共党叛徒被灭口的事情有关。”

胡青州没想到叶锦元这家伙如此敏锐警觉，只能硬着头皮掩饰，“叶秘说什么呢，宋明野被杀和咱们体检有什么关系？”

正面朝向他的肖洒显然也感到困惑，但叶锦元始终没有回头，继续说道：“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可能恰恰构成因果。当然我也只是猜测，司令亲自安排体检，是因为枪杀宋明野的凶手受了伤，而胡队长认为凶手——同时也是共产党的卧底——潜伏在司令部里。”

叶锦元解完了最后一颗纽扣，胡青州也不想再找什么借口，只牢牢盯着对方一举一动，眼见叶锦元站起身转向自己，神情坦荡地脱掉了衬衫和背心，露出肌肉线条流畅而分明的上半身。

没有伤口。

胡青州已预知到结果，因为他亲自检查过酒店墙上的弹孔，高度显示杀手的中枪部位一定在上半身，以叶锦元一米八的身高做参照，也至少该在肋骨附近，绝不可能落在腿部，除非凶手是个两米以上的巨人。可他不愿认输，坚持说：“裤子也得脱。”

叶锦元带着唇角的一抹坏笑，解开皮带，脱了长裤。

当然不可能有伤口。

胡青州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脸色有多难看，偏偏叶锦元这时候还不忘油嘴滑舌，转头问肖洒：“内裤要脱吗，肖医生？”

“不用了。”肖洒明显是个脸皮薄的，此时已经移开视线，低声说：“穿好衣服去护士那边量个血压就好。”

叶锦元边穿裤子边看着他笑，“胡队长，你得庆幸我不是女的。”

胡青州失望透顶，没好气道：“为什么？”

“我要是女的，你这样把我看光光，还不得把我娶回家当老婆吗？”

胡青州懒得理这痞兮兮的同僚，走过去问肖洒：“肖医生，请问刚刚您检查过的那些职员中，有没有带着新伤尤其是枪伤的？”

肖洒抬起头，一双眼睛乌沉沉地看过来，几乎不带有任何情绪。旁边的小护士戴上了血压计的听诊器开始调试汞柱，房间内一片安静，就在胡青州以为即将听到真凶名姓时，医生回答：“没有。”

胡青州咬着牙问：“你确定吗？”

“我确定。”医生表情平静，声音同样，“到目前为止，我这边还没看到有人身上带伤，如果后面遇到，会记录下来，汇总后上交给您。”

午饭前，体检结束，四位医生上交了所有职员的检查结果，身上带伤的人当然存在，但胡青州很容易就能排除他们的作案嫌疑，因为他们压根没参与过宋明野的逮捕和审讯工作，而且都是在外出公干中受的伤，有至少两名同部门的目击证人。

换句话说，处心积虑安排的体检，到头来只是白忙活一场。

何广华随手扔了汇总过的体检报告，后仰着靠在沙发上，“这个人，”他感叹道，“如有神助啊……”

胡青州最怀疑的就是叶锦元，结果亲眼见证了对方的清白，如今反倒没了主意，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还能是谁。

“司令，我建议直接公开卧底的事，把水搅浑，让大家互相监视，这样一来，那个卧底就没有行动空间了。”

何广华摇了摇头，“这招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仅卧底行动不了，所有人都会惶惶不可终日，工作还怎么干？”

“那……”

“日本人催得紧，牢里关押的共产党，先杀一批表明一下态度。你不要亲自动手，交给参与过保护宋明野的队员，尤其是那些从未开过杀戒的。”何广华声音十足阴冷，“咱们抓不到他，也不能让他太好过，等他手里沾上共产党的血，就看他那伟大的组织还能不能容得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