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阴雨天气，空气里浮动着湿漉漉的霉味，墙角渗出的青苔气息裹着四月末的凉意往骨头缝里钻。

A市的暮春总在反复横跳。春寒与暑气在晨昏交替时短兵相接，晨雾里还蜷缩着羽绒服的毛领，午后就恨不得把短袖黏在汗津津的后背上。

肖战缩了缩肩膀，喉头泛起熟悉的刺痒。

他又感冒了。

他很少发烧头痛，唯独鼻腔黏膜脆弱得反常。晨跑时灌进领口的冷风，体育课后汗湿的T恤，甚至梅雨季教室里的霉味，都能让他立刻进入鼻塞流涕的流程。校医看着他的病历直摇头："你这感冒比课程表都规律。"

"都下去跑操！"粉笔头砸在讲台溅起细白的灰，"跑操铃响了，都不要拖了。"

拖沓的桌椅碰撞声里，后排传来哀嚎："向姐！水泥地都能养鱼了，怎么还要跑操？"

玻璃窗映出少年们垮下的肩膀，肖战低头擦拭镜片上的白雾，听见前桌女生小声嘀咕："体测又不是明天..."

被称作"向姐"的班主任正把教案拍成整齐的方块，栗色短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没好气道：“行了啊，你们跟学校说去，又不是我让你们跑的。”

肖战推开半扇窗户。铅灰色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着操场，塑胶跑道浮着未干的水光。

他把纸巾对折两次塞进裤兜，窗框上的水珠在他袖口洇出深色圆点。

今天没下雨，但空气里飘着细密的水粒子。肖战摸到校服内侧缝的暖宝宝，已经凉透的贴片硌着肋骨。

他想起上周三体育课后，自己擤着鼻涕给全班讲解导数题时，后排男生起哄说"战哥的解题速度比感冒病好还快"。

跑操音乐仍在高亢播放，尽管抱怨声此起彼伏，学生们还是慢吞吞往门外挪动。毕竟逃操被抓要记过处分，没人愿意触这个霉头。

肖战又抽了张纸巾擤鼻涕，鼻尖已经蹭得发红。请假念头在脑海里转了转，最终还是跟着人群站起来。

感冒请假还是太没有说服力了。

他想起上回喝冰饮闹肚子，疼得扶着墙去找班主任请假，结果被巡视的副校长当场驳回："这点小毛病就不能克服？"

肖战叹了口气。

好讨厌阴雨天。

他数着台阶往下走时，感冒药的副作用让视野泛起涟漪。突然被后方人群推搡着踉跄半步，左脚绊住右脚踝的瞬间，膝盖重重磕在棱角分明的台阶上。

剧痛炸开的刹那，他竟生出隐秘的欢喜。

鲜血顺着校裤纤维晕染开来，他没管，放任自己坐在台阶上。垂眸看纪检老师匆匆跑来的身影。这个角度能望见操场乌泱泱的人群，跑操音乐变得遥远而模糊。

"同学还能动吗？"纪检老师举着考勤表问道。

肖战用手扶着腿，作出一副很疼的样子：“有点痛，可能跑不了了。”

纪检老师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你不用跑了，去一趟医务室吧。能自己走吗？”

其实腿挺疼的，但还在肖战的承受范围内。再加上他不习惯和别人肢体接触，所以肖战很快地做出抉择：“我应该能走。”

纪检老师没再多问，把他从台阶上扶起来：“那你去吧。”

肖战乖乖地对着纪检老师点点头，撑着扶手慢慢往下走。下了楼梯之后就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走。

*

医务室内。

双氧水在棉签上嘶嘶冒泡，肖战盯着自己校裤膝盖处洇开的血渍。医务室老式挂钟的秒针跳动声里，一位少年的阴影停在诊疗床一米外的位置。

"冰敷二十分钟。"校医掀开帘子去取绷带时，王一博已经拖了把椅子反坐，下巴抵着椅背仰头看他。这个角度让男生左耳的银质耳钉露出来，晃着冷光。

肖战看了显眼的耳钉一会，就把视线挪向窗外，银杏叶正扑簌簌擦过玻璃。余光瞥见对方突然举起手机，镜头对着诊疗床方向。

"拍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像结冰的湖面。

"校医让我记录器材使用情况。"王一博晃了晃手机界面，确实是医务室的物资登记表。但当他收起手机时，肖战注意到对方锁屏壁纸是张银杏叶脉络的特写，与窗外正在飘落的那片一模一样。

突然脚踝触到温热的掌心，是王一博握住了他的脚踝。一股莫名的羞耻涌上心头，他触电般缩腿，冰袋"啪"地砸在地面。

"学长讨厌肢体接触？"王一博弯腰帮忙捡冰袋，后颈棘突在领口若隐若现。重新递来的冰袋裹着层纸巾，"还是讨厌我？"

疼痛让鼻音更重了："不认识你。"

"现在认识了。"王一博忽然用钢笔敲了敲床头编号07的金属牌，"上周三我在这儿缝了四针。"他旋开笔盖露出刻字面，"顺便，我叫王一博。"

王一博看肖战没什么反应，怕对方对自己方才的举动反感，主动解释道：“刚才校医交代，让我帮你敷冰袋。”

肖战撩起眼睛看他。校医真说过这话？

他记不清，但脚踝的刺痛更烦人。懒得深想，索性敷衍地点点头：“没事。”

校医把绷带送回来时，王一博正靠在药品柜前剥橘子，甜腻汁水味混着他身上雪松香，他突然看着肖战开口："肖战…学长？"

消毒水味突然变得粘稠。肖战有点惊讶，惊讶之余就只剩下尬尴："你认识我？"

“刚知道。”王一博点了点药品柜上校医放的记录册，“肖战 高二七班”工工整整地记在册子上。他挑了挑眉，眉间的小痣也跟着动了动,“肖战学长，没念错吧？”

肖战喉结滚了滚，最终迸出个压缩到极致的单字：“没。”

“嘶——”

肖战倒抽冷气的声音被窗外雨声淹没，校医把碘酒涂在了他的膝盖上，瞬间感受到火辣辣的痛感。校医镊尖夹着酒精棉球，在伤口周围画圈消毒："怎么摔的？"

"楼梯打滑。"他话音未落，王一博突然递来颗水果糖，玻璃糖纸折射出七彩光斑。

"含着能分散注意力。"见肖战迟疑，男生自己先剥了颗塞进嘴里，腮帮鼓起小半圆，"上周缝针时校医给的。"

薄荷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清创的刺痛果然缓和几分。

肖战注意到王一博卫衣袖口沾着颜料，靛蓝色油彩沿着针脚洇开，像截微型星空。

"美术班的？"他难得主动开口。

"算是。"王一博晃了晃缠红绳的钢笔，笔杆上细看绘着星座图案，"给校刊画插画赚颜料钱。"

他突然用笔尾戳自己眉间小痣："这个其实是遮瑕膏点出来的，信吗？"

肖战当真凑近半寸，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混了橘子香的雪松气息。还没看清真假，窗外突然砸下雨点，医务室灯光跟着晃了晃。

"又下雨！"走廊传来跑操人群折返的喧哗，混着教导主任气急败坏的哨声。王一博忽然掀起窗帘："快看！"

肖战顺着望去，阴云裂开道金边，雨帘中竟架着半道彩虹。潮湿的风卷着王一博的声音扑进耳蜗："听说在彩虹下撒谎的人会打喷嚏。"

"你刚说小痣是画的。"肖战鼻音闷闷的。

"是啊。"男生转过头，眉间那点棕痣被彩虹映得透亮，"所以你要打喷——"

阿嚏！

两人喷嚏声撞在一起时，校医举着绷带笑出声："感冒传染最快了。"

肖战揉着泛红的鼻尖，发现王一博耳尖也晕着可疑的绯色。

雨势渐收，跑操音乐改成了眼保健操广播。王一博忽然从画板夹层抽出一张泛黄的素描纸，纸角还沾着颜料渍。画里的银杏叶托着将落未落的雨珠，湿气几乎要从纸上渗出来："昨天欠的写生作业。"

肖战注意到右下角用铅笔标的日期，四月十三号。

这个数字莫名卡在记忆缝隙里："什么时候画的？"

男生抬手蹭了下鼻尖，耳钉随着动作晃出一道银弧。"你来医务室之前。"

他说着又把画往夹层里塞了塞，抽出来时带起一阵凉风，"送你吧。"

等肖战反应过来，画已经攥在自己手里。油彩蹭得他虎口发蓝："为什么？"

王一博转着那支缠红绳的钢笔，走廊尽头传来储物柜电子锁"嘀"的轻响："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肖战捏着画纸的手指紧了紧。医务室顶灯的光晕里，王一博正用钢笔尾端戳弄那颗小痣。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密起来，远处教学楼亮起灯光。

"该换药了。"校医掀帘时带进一阵风，登记册哗啦啦翻过三页。

肖战刚要起身，膝盖结痂处传来撕裂感。他下意识扶住铁架床，冰袋融化后的水珠正顺着床沿滴落。

王一博突然伸手托住他手肘。这次触碰很克制，指节只虚虚挨着校服布料："下雨了。"他朝挂钟抬了抬下巴，"现在回教室你会变成落汤鸡。"

肖战蹙起了漂亮的眉，语气惆怅，“我没带伞。”

走廊传来储物柜开合的金属碰撞声。王一博已经背上画板，他看着肖战的样子轻笑出声："214柜有备用伞。"他顿了顿，"或者等雨停？"

肖战望向窗外被雨打蔫的银杏叶。画纸上的雨珠突然活过来似的，在四月十三号的日期旁洇开一小片水痕。他鬼使神差般开口："储物柜密码是多少？"

男生倒退着走进雨幕，卫衣兜帽被风吹得鼓起来："明天告诉你。"尾音混着渐远的脚步声，"如果彩虹没被雨浇化的话。"

肖战在空荡荡的医务室又坐了十分钟。碘酒混着橘子皮的气味里，他发现自己正用指甲刮蹭画纸边缘——被油彩浸透的纤维在指尖留下细碎颗粒，像揉碎了半片星空。

走廊灯突然熄灭的瞬间，他听见储物柜方向传来"咔嗒"轻响。借着手机屏幕的冷光摸过去时，214柜门虚掩着，潮湿的夜风正卷着张便签纸往外飘。

【密码是0413伞在第二层别动我的橘子罐头——王】

便签右下角画着只打喷嚏的三花猫，胡须上沾着靛蓝色颜料。肖战摸到冰凉的铁皮罐头，突然想起刚才那个没问出口的问题：他来医务室前没下雨，画里的银杏叶尖为什么会有雨珠？

雨点击打伞面的声音盖过了心跳。路过光荣榜时他顿了顿，玻璃橱窗里四月月考的红榜正在渗水。"高二七班肖战"的名字泡在雨水里，而斜后方"高一九班王一博"的证件照上，眉间小痣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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