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子舒凭借多年练就的机敏,成功摆脱了晋王的眼线,终是寻得了一个隐匿于山野之间的小院。
进入屋内,他的双手迅速而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一番易容操作后,那张原本清俊的脸蛋硬是被改造成了乞丐模样。
他缓缓迈出小院,抬头望向太阳,阳光轻柔地洒在身上,带来丝丝温暖的触感。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田野间青草和野花交织的芬芳,这清新的气息让他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下来。
他忆起了那匹晋王送给他的马——游龙。这马曾陪他于征战沙场纵横驰骋,是他忠实的伙伴。周子舒行至小院门前,轻柔地抚着游龙的鬃毛,轻声呢喃:“走吧,去寻你的自由。”随后,他解开缰绳,放走了游龙,目光追随着它渐行渐远的身影。
接着,他从包裹中取出那件象征着过往束缚的锦袍,铺在地上。点燃火把的瞬间,火焰逐渐吞没锦袍,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焦糊气味。
此刻,耳畔传来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响,仿佛在为他的新生浅吟低唱。
从此,天窗首领已死,而他只是一个江湖浪客而已!想到此处,周子舒越想越畅快,脸上不由自主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随后,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决然离开了小院,向着未知的江湖之路前行。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入红尘,便生因果……
在江湖的幽深角落里,青涯山鬼谷乃是令世人噤若寒蝉之地。这里既是恶贯满盈之人的庇佑之所,亦是穷途末路者最终的归宿。据传,此鬼谷乃当年剑仙叶白衣曾与创建鬼谷的容长青达成约定,若鬼谷中人出谷为祸世间,手持山河令者即可凭山河令召集武林群雄铲除鬼谷,叶白衣本人亦会参与其中。但凡踏入鬼谷之人,皆需将往昔的尘缘尽数割舍,宛如坠入阴曹地府之境。那些罪行累累、声名狼藉,在人世间已无立足之地的亡命之徒,一旦投身鬼谷,便注定今生再无缘涉足江湖。
鬼谷之中,没有道义可言,没有人情可讲。每一个涉足鬼谷的人,都仿若坠入了广袤无垠的黑暗渊薮,人命在此变得微不足道,人性的恶被无限延展,人吃人、鬼咬鬼,此乃鬼谷的惯常之态。
他们或许曾于江湖中犯下惊天罪孽,或许只是被命运残酷地遗弃,但在鬼谷,过往的一切皆不再关键。关键的是,如何在这一瞬、下一瞬不被他人吞食,如何在这一日、下一日保住自身的性命。众多人在进入鬼谷的刹那,便注定了死亡的结局。他们或许由于心慈手软,或许因为势单力薄,或许只是由于一时的麻痹大意,便沦为了他人的腹中之食、刀下之魂。
在那陡峭悬崖的夹缝中,狂风怒号,一群身着红装、戴着鬼面的小鬼张牙舞爪,对一名壮汉穷追不舍。这壮汉身处绝境,却毫无惧色,手中仅有的武器是纤细的丝线,却被他使得神乎其技,让追击的小鬼们无可奈何。
壮汉立于悬崖边上的一根细线上,身子摇摇欲坠,却仍旧面带微笑看向小鬼们,那笑容中充满了嘲讽和不屑。忽然,他决然地纵身跳下悬崖,手中似乎紧攥着什么东西。
他一落地,猛然察觉到身后有异样。刚一转身,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死死掐住了喉咙。瞬间,喉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当场气绝身亡。而那人迅速抽回了手,仿佛极其厌恶被鲜血沾染。
鬼谷大殿里,清冷的月光透过殿门,洒落在地面。殿内仅点着几根蜡烛,微弱的烛光在黑暗中飘忽不定,四周闪烁的烛光好似幽幽鬼火,更显阴森恐怖。
在那高台之上,一名红衣男子缓缓走来。细看之下,这男子面色苍白似雪,眼角涂抹着红色胭脂,犹如来自地府的恶鬼。他手中把玩着两颗核桃,眼神冰冷,每转动一次核桃似乎都在谋划着什么,让人感到一股狠厉决绝的气势。
下面站着三千鬼众,一个个满是惊恐地看着高台上的红衣男子。
“吊死鬼那杀千刀的叛徒,突然间身系山藤跳下悬崖,属下等措手不及,未能拦住他。”一名红衣小鬼战战兢兢地向上方汇报着,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恐惧。
一名青衣高帽,嘴唇涂青的男子听闻,怒不可遏,出手呵斥:“废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首呢?”
“崖下,崖下并无尸首。”小鬼的声音愈发颤抖。
台上的红衣男子听完小鬼的汇报,嘴角上扬,冷笑道:“哈哈哈哈,很好……很好啊。”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深渊,让人不寒而栗。
“属下……属下罪该万死!”:小鬼跪地求饶。
“求……求谷主开恩饶命!”
“开恩饶命……开恩饶命!”
那红衣男子咧了咧嘴角,手中用力,捏碎了手中的核桃,随后飞身而下,掐住那求饶小鬼的脖子,最后像丢弃垃圾一般将其扔出,还轻轻擦拭着自己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
这一举动震慑住了众鬼,众鬼纷纷下跪,高呼:“谷主恕罪!快跪下!”
众鬼:“请谷主恕罪!请谷主恕罪!”
“吊死鬼偷走了本座的琉璃甲。”红衣男子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充满了愤怒与威严。
“琉……琉璃甲?”
“传令青崖山三千鬼众,即日起,我要你们倾巢而出,将叛徒百鬼分尸。任哪一头魑魅魍魉为本座夺回琉璃甲,我便提他做十大恶鬼之首!”
众鬼听完谷主的吩咐,齐声应和:“杀死吊死鬼,夺回琉璃甲……”
众鬼各怀鬼胎,他们知道失职者当死!追不到吊死鬼且无法拿回琉璃甲便是失职之举,众鬼皆休想活命,不如来个借尸还魂,回人间去,看这温疯子能把他们怎样!众鬼不敢有半分怠慢,各携鬼卒奔赴江湖四方,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而来。
三个月后-越州,杨柳袅袅,溪水涓涓,酒旗飘飘,暖风柔柔。眼前有小桥横跨,流水潺潺,人家安宁。更有那三秋桂子馥郁芬芳,十里荷花娇艳欲滴。这正是那温婉多情、美如仙境的江南之地。
酒楼上临窗的雅座中,一对白衣主仆相对而坐。窗外,春风轻柔地拂过,带着丝丝缕缕的花香和若有若无的鸟鸣。
有些人的相遇,实乃命定之缘。于这喧闹熙攘间,遥遥对视的那匆匆一眼,便已注定今生的千丝万缕。或许就在目光交汇的瞬间,那人眸中的点点微光,哪怕只是短暂的碰触便消逝,却好似坠入了他的心海,让他的心犹如被某物轻轻戳了一下。仿佛望见了世间的升平与破败,原本重重积压在他胸间的累世爱憎与万古恩仇,都不由自主地减轻了些许。
他忽然喃喃自语:“平生落魄归樽里……”
小丫头:“啥?”
他只得一笑置之。
今日,阳光明媚灿烂,周子舒心情甚好,抱着他的桂花酿,侧卧在石桥干净的青石之上,洒落在脸上的是炽热且温暖的阳光。他伸手遮挡了一下那光芒,只觉无比明艳与和煦,随之自言自语道:“乞丐做三年,皇帝也不换。”
“主人,主人,您看,那个要饭的还真想得开啊。唉,这要饭的身旁连个碗都不放,一个铜子都没讨到,还笑嘻嘻的,莫不是个傻子吧?”在这一片繁华盛景、几缕春光之中,说话的正是这主仆二人中的小丫头。她身着一袭紫衣,这小丫头赏着花红柳绿,望着人来人往,偶然瞥见楼下石桥上躺卧着一人。此人面色如烟熏一般,黑中泛黄,一副多日未曾进食、随时可能昏厥倒地的病容,头发随意绾了个髻,那发带也是灰扑扑的,难以分辨颜色,身着清灰麻衣,看不出是干净还是脏污,正躺在那光滑的石桥沿上,揽着个酒葫芦,慢悠悠地喝着酒。
这般模样,怎么看都是个街边乞丐,可这个乞丐也着实太懒了些,桥上来往行人众多,不趁此良机赶紧求些施舍,反倒慢悠悠地喝着他那葫芦里的酒。也难怪那小丫头见了觉得奇怪,怀疑他是个傻子。
“他是在,晒太阳。”那被称作主人的男子仅仅瞥了那桥下人一眼,便纠正小丫头道。只见这男子身着月白色的长袍,皆由顶级的蚕丝精心织就,外罩的同色绸缎长甲上精心绣着萧萧翠竹,手中轻轻摇动一把白色的折扇,扇出的缕缕微风拂动额前几缕如墨的垂发,面容犹如朗朗明月般皎洁光亮,那绫罗白扇遮掩住的是一张涂朱含情的唇,遮不住的是一双丹凤含情的眼。如此出众的人物,刚一落座便光彩照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更是道不尽的清雅高绝、飘逸出尘,置身于这如诗如画般的江南美景之中,真宛如下凡的谪仙一般。
周子舒听到这主仆二人的对话,忍不住抬头观望。这男人的声音甚是悦耳动听,低沉而沉稳,吐字虽然极其缓慢,却毫不拖沓含混。
只见对街酒楼二楼倚着栏杆之处,一个容貌较好紫衣小丫头和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相对而坐。那男人脸色微微显得苍白,眼珠却漆黑至极,仿佛能够将光芒全部吸纳进去,这黑白分明的模样,竟有些不似世间凡人。周子舒那么一抬头,目光正巧与他相对。
白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随后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专心享用起桌上的饭菜。
周子舒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茫茫人海,竟还能遇上个知己。
“晒太阳?太阳有啥好晒的呀?他都瘦成那样了,再晒不就干瘪啦?”:这小丫头不明白主人为何说那人并非乞丐,只当是哄骗于她,“主人,您别欺负我见识浅。他看上去明明三年都没吃饱饭呢,分明就是个要饭的。要不咱俩打个赌。”
“赌什么?”他笑眯眯地来了兴致。
“要是您输了,您陪我打三天牌。要是我输了,我陪您打三天牌。”这小丫头没别的喜好,就是有点痴迷打牌。
他合上折扇,在那丫头头上轻轻一敲:“小丫头,你也想算计我!”...
此时,一位十几岁的小公子踱步而来,身旁紧跟着一个仆从。只见这小公子身姿挺拔,腰杆笔直,举手投足间尽显良好的教养。他右手轻摇着一把精致的扇子,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透着几分纯真与好奇。只消一眼,便能瞧出这定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他从石桥上徐徐走下,面容和善,步履沉稳。
“小五,拿点钱来。”小公子瞧见路边躺卧着的人,旋即吩咐仆从。
那仆从身材矮胖,满脸的不情愿,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嘟囔着,随手从怀里掏出三文钱,极为不屑地朝这人身上随意一扔。
岂料那人不仅毫无感恩之意,反而随手将那铜钱弹至身下,眼皮都未抬一下,依旧闭着双眼,他那干裂的嘴唇微微上扬,似是在嘲笑这世间的庸俗。
“你这人怎如此不知好歹,活该在此要饭!”小公子的随从怒目圆睁,大声呵斥。
“谁让你把钱扔他身上的?”小公子并未动怒,反倒眉头微微一蹙,那好看的眉毛此刻拧在了一起,斥责仆从太过无礼。他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五嚷道:“少爷,您瞧这个叫花子,给他钱连个谢字都不说!”
又看了一会儿,小丫头眉头紧蹙,小嘴嘟起,满心困惑地歪着头问:“嗯?为何有人给钱他都不要?”
不满自己打的赌就要输掉,小丫头起身,双手叉腰喊道:“喂!要饭的!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周子舒缓缓抬头望去,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沧桑,却依然能从深邃的眼眸中看出曾经的锋芒,轻笑作答:“这位小善人,你呀,不如请我喝酒怎么样。”
听见“小善人”这个称呼,小丫头似乎兴奋至极,眼睛放光——仿佛从没有人这般称呼过她,忙对自家主人说道:“主人,您听见了吗,他叫我小善人呐!小善人!赌了,赌了,赌注再议。”随即,她拿了满壶佳酿,身形一闪,如同一只轻盈的燕子从高楼轻跃而下,眨眼间便落于周子舒身边。裙摆随风飘动,宛如一朵盛开的鲜花,“本姑娘就请你喝酒。”
周子舒接过酒壶,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去,喉结上下滚动,显得极为豪放。他贪婪豪饮,不住夸赞:“好酒啊!”
“你不怕酒里有毒,喝了让你穿肠烂肚?”小丫头见此人毫无防备,不禁眯起眼睛,嘴角上扬,试图吓唬他。粉嫩的脸蛋此刻透着一丝狡黠。
“毒死也值了。”周子舒全然不在意,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带着几分洒脱与不羁,“凭酒寄红颜,谢这位小善人。”
小丫头欢喜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小善人~”看了看被周子舒弹落在地的铜板,她眉头紧皱,脚上一用力,将铜板悉数抛于空中,然后伸手迅速接住,递还给小公子,“给你,拿着。”
“小姐姐好俊的功夫。”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小公子连连点头称赞,眼睛都看直了。
小丫头得了夸赞,心里乐开了花,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活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她对专注美酒的乞丐道:“你要饭要得好刁钻,要酒不要钱,人家给你钱都不要啊?”
“谁说我是要饭的了,不过,晒晒太阳罢了。”周子舒轻笑一声回她,微微摇头,一双眼睛半睁半闭,透着几分慵懒,脸上带着一丝漫不经心,身子懒懒地倚靠着桥头,那姿态像极了一只晒太阳的猫,闲适又自在。
闻听此言,小丫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头紧皱,嘴巴微张,一脸难以置信。她抬头向楼上的主人望去,心中暗道:你赢了。
只见她家主人与这乞丐遥遥相望。目光相接,虽是短短一瞬,二人心内却都泛起波澜。二人眼里有光,却也各怀沧桑,竟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主人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幽深得让人难以捉摸;乞丐的目光则透着迷茫与沧桑,仿佛历经了无数的风雨。
小丫头输得明明白白,却心有不甘,跺了跺脚,“呸!想骗姑娘酒喝,没门!”她气得满脸通红,腮帮子鼓鼓的,伸手就想去将酒壶拿回来,可周子舒不肯给,一时间二人便大打出手。
周子舒下意识地施展出流云九宫步,护着酒壶,身形一闪,轻松躲过她的攻击。一闪身,这人如同醉汉一般,脚下歪歪斜斜,竟跑开丈许,依旧嘻嘻哈哈道:“还酒没有,要命一条。”他的衣服在风中飘荡,衣角翻飞。
“你以为本姑娘不敢要了你的命吗?”说话间,一条银色长鞭已然握于手中。顷刻间,那长鞭在小丫头手中幻化成一片银光,如雨点般朝着周子舒身上砸去。
周子舒本醉醺醺地靠着一车的麻袋,见银鞭袭来,慌忙向一旁闪躲,眼神中满是惊慌,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那长鞭结结实实抽在那麻袋之上,顷刻间,麻袋破裂,白色大米撒了满地。
小丫头将银鞭挥舞得虎虎生风,见一鞭又被轻松躲过,她着实恼了。她咬着牙,柳眉倒竖,双颊气得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
小丫头凌空而起,再挥一鞭直取周子舒面门,眼神中满是愤怒,额头青筋暴起,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周子舒心道:算了算了,就让让这怪丫头吧。
他脚下仍旧迈着醉步,却是利用流云九宫步借力打力,装作不敌,手上掷出竹笠抵挡,自己打向自己,那动作看似狼狈,实则暗藏玄机。
楼上,原本坐着看戏的白衣男子站了起来,他紧盯着这乞丐的步法,心中暗想:你究竟是谁?男子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扇骨,眉头紧蹙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目光中满是疑惑和探究。
小丫头奋力再战,那银鞭更是比之前凌厉,双臂挥舞得呼呼作响,额头上汗珠滚落,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淌。可惜,几招下来,不是打断了小贩的菜案子就是打烂了摊位的遮阳伞。那么大一个活人就在眼前晃悠,竟半分都抽不到他身上。
周围的人群纷纷避让,嘈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面露惊恐,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再看那人,一脸惶恐之态,装作惊吓一般四处躲避,双手抱头,身体颤抖,脚步踉跄,衣服的下摆随着动作飘动,头发也乱得像个鸡窝。
“唉,小姐姐,你这般好的功夫怎好欺负一个病人。习武之人,本应济困扶危,方不愧侠义道三字。”小公子终于看不下去,走上前,双手抱拳,一脸严肃地与小丫头理论。
“傻小子,你啰啰嗦嗦说什么书呢?小心本姑娘割了你的舌头。”小丫头狠戾地瞪着他,眉头拧成了疙瘩,喝退多管闲事的小公子,挥鞭再战,嘴里还发出“哼”的一声。
“这……这位小善人,长得挺甜,下手却辣得很呐。”周子舒抱着酒壶,一脸委屈,眉头紧蹙,眼中满是无奈,连连摇头。
“呸,我就不相信。”说话间银鞭如剑再次斩向周子舒,手臂用力到微微颤抖,嘴唇也紧紧抿着。
忽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落于周子舒身边,那人精准握住砸下的鞭尾,内力一运化开鞭子上的劲道,那鞭子便如稻草一般被捏在他手心。
此人正是她家主人。只见他捏住鞭子,将那长鞭连同执鞭之人一点点拉近,眉头微皱,轻喝道:“阿湘,别丢人了。武功不行,眼光也不行吗?”
收拾了小丫头,他转身向周子舒抱扇轻揖,面带微笑,“小婢无状,见笑。”
“岂敢,恕我孟浪才是。”周子舒感觉那人目光犹如长了钩子,犀利之间似乎看穿了他的精心易容,便有些不敢与之对望,眼神闪躲,头也微微低下。
见他躲闪的目光,那人也不纠缠,轻笑一声,带着他家小丫头返回酒楼。
栏桥上,他回头望去,那乞丐模样的男人一边装着晕晕乎乎地走回石桥边上,实则暗中注视到那小公子在赔偿被他们打坏东西的小贩。看到这一幕那男人也停下了手摸向自己钱袋子的动作。
“哎呀,主人,人家刚要动手收拾他呢,为什么就不让我收拾那个病鬼?他那个步伐好生滑溜,讨厌得很。”小丫头在身后还不服气,嘟着嘴,眉头拧着,嘴巴撅得能挂个油瓶。
“就凭你,能在流云九宫步下讨得好去?”
“流云九宫步?哪个门派?”
他望着乞丐的方向,轻声道:“四季山庄……”
四季山庄啊,想到这四季山庄,陈年往事涌上心头,他仅剩不多的人间记忆里,小时候未能去成的师门,有名无实的师父,一面之缘的师兄,是在这人间唯一给过他片刻光明的人!据他所知,四季山庄早已经陨落多年,眼下此人,到底跟四季山庄什么关系呢?
“四季山庄?什么四季山庄?我怎么没听过?”小丫头好奇追问,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疑惑,脑袋歪向一侧。
他却不理,心中暗道:此人恐是变数,待我会会他。
这人会不会就是那个小师兄周子舒。
一场喧嚣的闹剧总算落下帷幕,周子舒暗自长舒一口气,身形摇晃着再度朝先前那块青石板靠了过去。他面容憔悴,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原来你也有功夫,那便是江湖上的朋友了,失敬失敬。头先,多有怠慢。在下张成岭,师出五湖盟之镜湖派。请问这位朋友师出何处,姓氏名谁?”想不到这位小公子竟是如此古道热肠,与那些匆匆散去的看客不同,他紧跟而来。张成岭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腰间系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面庞稚嫩透着真诚。
“咳咳咳……不才,无门无派。”周子舒边咳嗽边有气无力地回应着,神色倦怠,仿若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丝毫不愿多言。
“少爷,咱们走吧,别多管闲事了。”小五在旁急切劝道,眼中盈满对自家少爷的关切,认为少爷对一个貌似乞丐之人过于热心。
“朋友既来到镜湖地界,就是我的朋友。无论朋友身上是伤是病,都可以持我名帖到镜湖山庄小住调治。”张成岭并未将小五的劝告放在心上,他专注地端详着周子舒,见其气色极差,料定其身处困境,毫不犹豫地将一块精致的名帖塞进他怀中。
“少爷,咱就算有名帖,也不能满大街见谁就派啊。”小五眉头紧蹙,实在看不下去了,自家这小少爷着实太过实诚,什么人都愿意结交,连这落魄模样的也放在眼里,忍不住连连感叹提醒。
“爹爹就是这么教我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侠义之人就该守望相助。你看,他病得如此厉害,既然被我遇到了,就应当相助。”张成岭一脸正气,目光坚定,坚信自己做得毫无不妥之处。
“少爷,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侠义之人。你看他那装扮,要是坏人呢?”小五的心思显然比自家少爷缜密,多了几分谨慎与防人之心。
这句话让张成岭瞬间语塞,不知该如何应答。
“少爷,咱们快走吧,再晚了就耽误了。”小五不想与自家小公子过多争执,神色焦急地提醒他还有要事在身。
“多谢张公子高义,您是不是赶着去办事啊,快去吧,别给您耽误了。”周子舒微微欠身,语调诚恳地向这位小公子道谢。
“是啊,还得赶着给我娘去买点心呢,差点忘了。朋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张成岭模仿着江湖人士的样子,说得有板有眼,十分认真。
周子舒凝视着手中的名帖,轻轻叹息一声:“罢了,九霄小时候也如他一般傻乎乎。”暗自思忖着,如此盛情实难推却,不妨去这镜湖山庄走上一遭,顺带领略一番那湖光山色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周子舒缓缓起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朝着渡口方向行去。
“你追我,我追你,江湖世代有传奇。五湖水,天下汇,武林至尊舍其谁……”一群黄口小儿嬉闹着从他身旁奔过,嘴里欢快地哼唱着这首童谣。
周子舒心下猛地一沉:又是这首歌谣,这江湖才太平几年,五湖盟就想造这虚势博武林盟主之位,岂不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阅历丰富的他,深知太多的血雨腥风皆因名与利而起,不禁感慨这世间人为了一己之私引发的无尽杀戮。
他满心忧虑,仿佛于这看似美好的暖阳与美景之中嗅到了一缕危险的气息。
行至渡口,四周静谧无人,唯见一个老船夫正席地而卧。他悠然地翘着二郎腿,一只胳膊随性地枕在脑后,脸上盖着一顶陈旧的竹笠。
周子舒拾起一个小石子,轻轻掷向那船夫的竹笠。那船夫被扰了清梦,猛地坐起,怒不可遏地大骂:“哎耶耶!谁呀?谁呀?你个孬孙弄啥咧?没看老子在睡觉?”
周子舒面色沉静如水,语气毫无波澜地道:“有生意,做不做?”
船夫没好气地回道:“做。”
周子舒紧接着说:“我要去镜湖山庄。”
船夫粗声粗气地喊:“三钱银子一渡,走不走?”
周子舒毫不犹豫:“行,走吧。”
船夫起身,瞪大了眼睛:“耶?你个傻孙,三钱银子够二十个来回了。”
周子舒目光坚定:“你开价了,我答应了,便是买卖,你管我傻不傻?”
船夫满脸疑惑:“等等,我看你小子是不是有毛病啊?看你这随时蹬腿的痨病鬼样,你是不是憋着啥坏主意,想讹老子我呀?滚你的蛋,我不做你的生意!滚吧!”敢情,老头把他当成碰瓷的了。-
周子舒正欲与人理论,却听得对岸传来一声言语:“佛且不度有缘人。既然无缘何必强求。兄台若不见弃,何不与在下共度。”
抬眸望去,对岸之人竟是方才那泼辣小丫头的主人。此刻,他正立于彼岸,冲着周子舒展颜而笑。
“弄啥唻,弄啥唻。酸文假醋的臭小子,要跟我抢生意。你懂不懂先来后到?来来来,走了。”先前还满心狐疑自己是否被碰瓷的老头,此刻见有人来抢生意,反倒不管不顾起来,一把拉住周子舒上了他的小船,而后开浆行船。
周子舒略带疑惑:“行,走了?”
船夫急切道:“来。”
周子舒在船上朝着岸上的白衣男子抱拳一礼,客气说道:“江湖有缘再见。”
船夫催促着:“来吧来吧,快。”
“但度无所苦,我自迎接汝。”那白衣男子出口成章,抱拳送别。
“主人,那痨病鬼到底什么人?”跟在一旁的小丫头着实少见自家主人对谁如此上心,虽说知晓自家主人好男色,不过,就眼前这病恹恹的模样,怎也不该入了他家主人的眼吧。
“变数。”他的回答高深莫测。
镜湖真如其名,这日,湖上无风,湖面如镜,映照着蓝天白云以及两岸的柳绿花红,风光旖旎,令人心旷神怡。镜湖山庄便建于这湖中岛上。行至码头,周子舒望着眼前满目的湖光山色,心头大喜,感叹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杏花烟雨江南,倘若真死于此地,倒也值得了。
未待船停稳当,周子舒便迫不及待地轻点足尖,身形如燕,飞身上岸。
那老船夫却惊慌失措地呼喊起来:“娘唻个腿。小鳖孙,你还没给钱呢!”
周子舒颠了颠手中的钱袋子,本有付钱之意,怎奈那老头骂声不绝于耳:“人家吃霸王餐,你这是要坐霸王船?你且撒泡尿照照自己,哪有半分霸王的模样。你充其量不过是只丧家犬。快给钱,否则老子把你的骨头敲碎熬汤喝!”
周子舒被骂得心头火气直冒,这老家伙,如此轻蔑于他。索性心想,罢了,就坐这一回霸王船。“你说我坐霸王船?”
“说的就是你个孬孙!”老头在船上暴跳如雷,怒声大骂。
“那我就坐霸王船了!”言毕,周子舒提气疾行,瞬间飞远,将老头的骂声远远抛诸脑后。
入岛后,无边的桃林杏林映入眼帘,正值花期,繁花似锦如霞。这片芳菲令周子舒恍惚回到四季山庄,“四季花不断”,那里也曾这般,繁花满眼。
春日春草生,皛皛行云浮日光,一切都恰到好处,除了遇上那个白衣自来熟。
他踏着落英前行,将竹斗笠往腰间一别,目光扫过林间小径——泥土里嵌着新鲜车辙,想来镜湖山庄往来人不少,倒也热闹。
提及缘字,忽忆起那句“但度无所苦,我自迎接汝”。遂拿起斗笠,走到视野开阔的坡上望向渡口,那艘大船仍泊在原处,并未尾随。那人言语里的试探藏不住,不可不防。前方镜湖山庄飞檐隐隐可见,岸边无人等候,山朗水清,微风拂面,他不自觉展颜露笑,恍若重回当年,花开四季,山庄盛时。
身后老船夫的骂声早被风声吹散,可那句“丧家犬”像根刺,扎得他莫名烦躁。猛地小跑两步腾空跃起,足尖点在花枝上,震得花瓣簌簌飘落,才觉出几分鲜活实感。收功落地,见周遭无人,终于敢学着船夫的模样回怼:“娘个腿唻,老鳖孙!”
许是惯了天窗的谨慎,何时这般痛快过?美景作无声雅客,说与不说的都能容纳,像幼时回四季山庄,总有扇门敞开着,白日有花草,夜晚有虫鸣月光。
拿起酒壶仰头,却无半滴佳酿。微拧眉甩了甩,仅存的一滴被轻风卷走。几乎本能地,他侧身带起流云九宫步,卷起碎石沙尘,避开疾飞而来的白扇——那扇直压喉颈,带着凌厉破空声。后跃拉开距离,收颔避过杀招,见扇旋即收回,紧跟着又是一掌。抬肘以掌骨抵住对方虎口,模糊视线中只瞥见一袭白衣,五感消退,视觉先弱了一分,再眨眼时,才对上那双含情眉目,这次瞧得清晰了,可不就是市集上那个对自己诸般好奇、毫不收敛的人?
余生还能遇上不嫌自己晦气、愿切磋武艺的人,难得。至于来意善恶、是敌是友,或是同藏秘密想做平凡浪客,且让时间见证。岁寒终不改,劲节幸君知。
他松开抵着对方虎口的肘,身形微侧,算是收了招。
行至空地,一只搁浅的渡船横在眼前。那白衣人挥扇再攻,招式奇异——不攻上下路,只对他那张带病容的假面情有独钟,招招欲揭。
近身缠斗多时,来人挥出一掌,周子舒迎上相抗,两人均受内力冲击,各弹开数丈。周子舒手按白衣剑欲拔,那人却停下,从容道:“得罪了。兄台步法飘逸若仙,小可一见倾心,特来再领略一番。”
“偏偏若仙?娘了个腿唻,公子可有眼疾?”周子舒眉头紧皱,这人怎如此纠缠。
听到骂声,他先是一怔,随即笑答:“我眼光好着呢。这步法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甚美。”
周子舒心下一惊:呦,他竟认得四季山庄的流云九宫步。
白衣人不再提武功,轻摇白扇道:“见兄台爱酒,春色正好,何不移步我船上畅饮?‘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啊。”
周子舒无意卷入纷争,不耐烦道:“公子一路尾随,究竟有何目的?”
“尾随?兄台说过江湖有缘再见,我这不是来了?”他巧舌如簧。
“放个屁都是香的。”周子舒暗骂,丢个白眼纵身飞离。
“那下次还江湖再见不?”白衣人在原地喊道。望着远去的背影,他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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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