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的城门在绞盘刺耳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卷着沙砾的风像刀子般刮进来。一队玄甲龙骧卫如铁塔般矗立在门外，当先特使手中的明黄卷轴在风沙中猎猎作响。

　　南歌站在城门洞的阴影里，未戴头盔，任由风沙掠过额角那道尚未痊愈的伤疤。他眯着眼，看着亲兵将三个头罩黑布、浑身捆满绳索的人影从军狱方向拖来。

　　南胜宗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曾经挺直的脊背如今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赵遇霜被两个士兵架着，绸缎衣裙早已破烂不堪，黑布袋下传出野兽般的呜咽。南瑶走得踉踉跄跄，细瘦的手腕被麻绳勒出血痕，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南将军。”龙骧卫特使上前三步，铁甲碰撞声清脆刺耳，“奉陛下手谕，押解钦犯回京受审。”

　　南歌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扫过这三个在绳索中挣扎的血亲。即使隔着粗麻布袋，他仿佛也能看见赵遇霜眼中淬毒的恨意，南瑶脸上崩溃的恐惧，还有南胜宗眼底那片死寂的灰暗。

　　“人在这里。”南歌的声音比塞外的朔风更冷，“一根汗毛都不少。”

　　特使一挥手，四名龙骧卫立即上前。他们动作粗暴得像在搬运货物，将三人塞进那辆特制的囚车。钉满铁条的车厢低矮狭窄，南胜宗的额头重重撞在铁栏上，发出沉闷的“咚”声。赵遇霜的呜咽突然拔高，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叫，又被黑布袋闷成含糊的呜鸣。

　　“将军可还有示下？”特使按着刀柄问道。

　　南歌的视线落在囚车上，就像在看三具会喘气的尸体。他忽然迈步上前，玄铁战靴碾碎地上的冰碴，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特使不自觉地绷紧了后背。

　　“告诉陛下……”南歌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人，我活着给他带到了。但若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无论是鞑靼的冷箭，还是什么不长眼的山匪……”

　　他忽然收声，转头看向特使。那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龙骧卫统领，竟被这一眼看得喉结滚动。

　　“……我会亲自去京城，问问是谁这么大胆子。”

　　特使的铠甲里渗出冷汗，他单膝跪地，甲胄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末将以性命担保！定将钦犯安然押至御前！”

　　沉重的囚车在龙骧卫的押送下缓缓驶出城门，车轮碾过结冰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黑布袋里，赵遇霜的咒骂突然清晰起来：

　　“……南歌！你这个贱种！你以为萧北歌真看得上你？他不过把你当条狗！等玩腻了……”

　　“娘！求求你别说了！”南瑶的尖叫带着哭腔，她在狭窄的囚车里挣扎，撞得铁栏哐当作响。

　　南歌策马跟在囚车旁，脸上的表情像是结了冰。

　　黑布袋下，南胜宗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像砂纸摩擦般刺耳：“……歌儿……歌儿……”

　　这个称呼让南歌握缰绳的手猛地收紧，他脸上的霜结的更多了。

　　“爹……爹最后求你件事……”南胜宗哑着声音哀求着。

　　囚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赵遇霜都暂时停止了咒骂。

　　“……给爹……一个痛快……”南胜宗的声音透着死寂，“别……别让爹落到陛下手里……爹知道……他会让爹生不如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像破败的风箱，“……当年绑你上车……是爹该死……但你娘和瑶儿……”

　　南歌突然勒住战马。

　　王焕之看见他的背影在风沙中僵了一瞬，玄铁轻甲下的肩膀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陛下如何待我……”南歌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穿透呼啸的风沙，“轮不到你们置喙。至于他如何待你们，我无权干涉。”

　　这句话轻得像片雪花，却重得让囚车里的咒骂戛然而止。赵遇霜的黑布袋剧烈颤抖起来，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鸡。

　　南歌一夹马腹赶到队伍最前方，王焕之连忙追上去。他看见南歌的侧脸在风沙中显得格外锋利，下颌线绷得像是要割破皮肤。

　　“时意……”王焕之欲言又止。

　　“回关。”南歌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让顾时准备一下，带小队去会会西军。”

　　“让他就带支小队去？这未免太过冒险？”王焕之连忙跟上南歌，“试水不是这么试的，万一……”

　　“东军已经提前在他们附近扎营，东军战事现在歇下来，兵力调了一部分到京城，一部分到了武昌。”

　　王焕之闻言脚步一顿，眉毛几乎要挑到发际线里去：“东军？老楚头的人？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半点风声都没听见？”

　　南歌没停步，大步流星地往城楼方向走，“年前就动了。京城那边……有人不放心，总得留点后手。而且一开始东军调了这边原本是支援北军灭温家的，现在正好在这抑制西军。”

　　“年前？”王焕之紧赶几步追上，“你是说，陛下……”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年前，正是京中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之时。东军能悄无声息地分兵西移，屯驻于西军活动区域附近，这背后若无京城那位的授意和默许，绝无可能。楚安翔向来只认龙椅上的圣旨。

　　“楚总兵治军严谨，扎营隐蔽，没走漏风声是好事。西军现在就是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炸窝。东军在那儿，既是钉子，也是眼睛。”他站在垛口前，目光投向西南方向那片连绵起伏的灰色山峦，那是西军可能藏匿的区域，“顾时带小队去，不是硬碰硬。是去敲敲门，看看里头住的是谁，还有几分力气。”

　　王焕之摸着下巴，眼神锐利起来：“让顾时这滑头去，扮作商队也好，流民也罢，靠近了摸摸底。东军就在附近压阵，万一西军真敢动手，正好一锅端了他们伸出来的爪子？”他顿了顿，还是有些不放心，“可萧任芳……不是善茬。杨坚倒了，他接手的若是群亡命之徒，未必会按常理出牌。”

　　“杨坚若真死了，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还有多少人会为她萧任芳而战？”南歌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意，“就算真听，能有几成战力？萧任芳……”他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带着一种近乎俯视的漠然，“她若真有本事在嘉峪关外拉起一支能撼动边军的队伍，当初在京城，就不必靠着温家而掌兵权了。”

　　王焕之眼神一闪，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

　　如今温家灭了，愿意跟着萧任芳的人……又有几个是有兵力的？况且杨坚生死未知，萧任芳手里还有几个人能扛起西军的大头？

　　“所以，你是笃定他手里没多少真牌？”王焕之追问。

　　“不是笃定。”南歌纠正道，目光依旧锁着远山，“是算。她仓促出逃，能带走的亲信有限，杨坚旧部人心惶惶，粮草辎重更是无根之萍。强弩之末罢了。顾时去探，就是要探出这支末究竟有多末。”他转过身，看向王焕之，“让顾时准备吧，挑最机灵的，扮作去西边贩皮货的商队。另外……”他顿了顿，“让他回来路上筹点粮，朝廷的粮过来还有些时日……”

　　王焕之闻言咧嘴一笑：“筹粮？这活儿顾时那小子最在行，以前在山海关时，他假扮粮商，愣是从鞑靼人眼皮底下顺走了二十车黍米。”

　　南歌唇角微扬：“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小心些，别露了马脚。西边几个庄子今年收成不错，庄主都是见钱眼开的，多带些银钱去。”

　　“明白！”王焕之也笑道：“正好前些日子缴获的那批鞑靼金银器还没熔，拿出去当货款正合适。”

　　“金银器……”南歌重复了一遍，忽的笑了一声：“南胜宗还真是信任阿拉坦啊……”

　　“什么意思？”

　　“你们从鞑靼手里收的金银器，怕全是南家用钱换的……”

　　王焕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冻在了冰里。他猛地抬头，撞上南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你是说……”王焕之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南家……南家挪用了军饷，去换鞑靼的金银器？他们……他们疯了吗？”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震得尘土簌簌落下，“那可是……那可是边关将士的救命钱！是买粮、买药、买刀枪的银子！他们竟然……拿去资敌？！”

　　南歌脸上那点微末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刺骨的冰寒。

　　“不是挪用。”南歌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是勾结。南胜宗和赵遇霜，用朝廷拨付的、本该运往嘉峪关的军饷，直接向阿拉坦购买方便。”

　　“方便？”王焕之目眦欲裂，“什么方便？方便他们叛国投敌？方便他们出卖军情？”

　　“方便他们……把我这个碍眼的质子彻底留在京城，最好……永远看不见我。”南歌的声音冷得像冰锥，刺穿空气，“也方便南家，在京城和鞑靼之间，两头下注，左右逢源……这些，就是他们交易的凭证，是他们通敌的铁证，阿拉坦收了银子，自然要办事，所以南家才能在鞑靼境内‘安然无恙’那么久，直到……彻底没了用处，像破布一样被丢弃。”

　　“他们和温家勾结，温家顺手将换来的银子全部藏在宋林底下室，以至于祸害他贪污银子。”

　　王焕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发黑，胸口闷得几乎要炸开。他想起那些在寒冬里裹着破毯子瑟瑟发抖站岗的兄弟，想起伤兵营里因为缺药而痛苦呻吟的袍泽，想起饿得面黄肌瘦却依旧在城头操练的新兵……原来他们挨的冻、流的血、忍的饿，背后竟有如此肮脏龌龊的交易。

　　“畜生！”王焕之再也忍不住，一声怒吼，“南胜宗！赵遇霜！这一家子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他们该死！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他们！”

　　南歌缓缓抬起眼，看向犹自怒火中烧的王焕之。

　　“所以，”南歌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这些金银器，就是他们叛国的铁证。顾时拿去买粮，正好。让那些收了货款的庄主，也沾沾南家用将士血肉换来的福气。”

　　王焕之咬着牙，重重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定会让顾时好好地用掉这笔货款！南家欠下的血债，一笔一笔，都得算清楚！”

　　南歌不再言语，往向塞外。

　　塞外冷冽的风裹挟着沙尘呼啸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远处鞑靼营地的篝火星星点点，如同择人而噬的兽眼。

　　南家……赵家……

　　他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淬炼过的寒光。

　　快了。

　　这笔账，有人会亲自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