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牛奶果然凉透了。杯壁结着层浅黄的奶渍,像块没擦干净的疤。
我盯着看了会儿,抓起书包时故意撞了下窗台,杯子晃了晃,没倒。
下楼时,陈锋正在厨房煮馄饨。白汽从锅盖缝里冒出来,带着股鲜腥气。
是虾的味道。
“校服在沙发上。”他没回头,手里的汤勺在锅里搅了搅,“我熨过了,袖口不会硌着。”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餐桌旁。椅子腿蹭过地板,这次没发出太刺耳的响——脚踝还隐隐作痛,不敢太用力。
他端着馄饨出来时,我正盯着桌布上昨天溅的豆浆印子。浅褐色的渍痕被洗得淡了些,却还能看出形状。像他手背上那道疤,怎么都消不掉。
“鲜虾馅的。”他把碗往我这边推了推,青瓷碗沿沾着点汤,“小心烫。”
馄饨在汤里浮着,白胖的,像孤儿院过年时见过的那种。我捏着筷子戳了戳,皮很薄,能看见里面粉白的虾肉。
“不吃。”我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声音比昨天硬气。
他没说话,自己舀了个馄饨,吹了吹才放进嘴里。咀嚼时很轻,老式挂钟在客厅滴答响,衬得他吃饭的动静像不存在似的。
“林宇今天会来叫你一起上学。”他突然说,把醋瓶往我这边推了推,瓶底和桌面碰撞,发出轻响。
我猛地抬头:“你让他来的?”
果然是一伙的。昨天给我药,今天来堵我,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带我去见什么“医生”?
“他住巷尾第三家,”他喝了口汤,“早上抄近路要从门前过,顺路。”
“谁要跟他顺路。”我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半道白痕,“我自己去学校。”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踩在青石板路上,嗒嗒地响。接着是敲门声,林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谨言,你好了吗?”
我攥紧书包带,指节发白。回头瞪了陈锋一眼,他正低头喝汤,嘴角好像弯了下,又好像没有。
我拉开门,林宇站在院门口,背着书包,手里还拿着个塑料袋。晨光落在他眼镜片上,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看见我,他把塑料袋递过来:“我妈早上烤的面包,给你。”
袋子里是片吐司,边缘焦脆,还冒着热气。和孤儿院那袋硬邦邦的捐赠面包完全不一样。
“不要。”我侧身挤出门,差点撞到他。院门的木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像孤儿院那扇总关不严的铁大门。
“你的脚踝……”他跟上来,声音有点急,“能走吗?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我加快脚步,旧运动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咚咚”的响。脚踝的疼被震得更清楚,像在提醒我:要是穿了新鞋,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摁下去了。穿了就是认输,就是承认我需要他的东西。
到了教室,早读还没开始。李婷她们已经坐在座位上,看见我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又开始窃窃私语。
我刚把书包甩到桌上,林宇就跟了进来,手里还拿着那个面包。
“你吃点吧,”他把面包往我桌上放,“不吃东西胃疼会更厉害。”
“说了不要。”我把面包推回去,没注意到力道太大,面包掉在了地上,包装袋裂开个口,焦脆的边缘沾了灰。
林宇的脸白了白,没捡,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回了座位。
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突然有点说不出的愧疚。
就这样,我盯着地上的面包看了两节课。第三节是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着长长的公式,像虫子在爬。
我低下头,看见林宇的鞋——是双白色运动鞋,鞋底纹路清晰,鞋边干干净净的。
“想什么呢?”后桌的李婷用铅笔戳了戳我后背,“老师叫你呢。”
我猛地站起来,全班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这道题的解法,你来说说。”
黑板上的公式像团乱麻。我盯着看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李婷她们在后面偷笑,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过来。
“不会。”我梗着脖子,声音很响。在孤儿院时,承认“不会”总比被人逼着出丑强。
老师皱了皱眉,还没说话,林宇突然站起来:“老师,他昨天崴了脚,可能没听清,我来讲吧。”
他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讲题的声音很稳。阳光落在他身上,粉笔灰在光里飘着,像孤儿院冬天时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雪沫。
我坐回座位时,脚踝又开始疼。摸了摸口袋,那块猫形橡皮硌着掌心——是早上出门时,不知怎么顺进兜里的。
放学时,我故意等林宇先走了才收拾书包。刚走出校门,就看见陈锋的车停在巷口老槐树下。他倚在车门上,手里拿着个纸袋,看见我就扬了扬:“给你带的。”
是双护踝,黑色的,上面印着青藤中学的校徽。
“我不要。”我往旁边走,他却跟了上来,脚步很轻,踩在落满槐树叶的地上,几乎没声。
“刚刚碰到了林宇,”他把护踝塞进我手里,“他说你数学课被老师叫起来了。”
我心里一沉:“他还跟你说这个?”
果然是监视我的眼线。
“他说你好像没听懂,”他没理会我的语气,“我找了本初中数学课本,晚上给你补补。就在客厅那张老书桌前,台灯够亮。”
“不用。”我把护踝扔回给他,纸袋落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响。护踝掉出来,滚到车轮胎边,沾了点泥。
他还是没发脾气,弯下腰去捡。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的声音突然有点哑,“我学习不好,脾气差,还会打架。你找个听话的不行吗?为什么非要盯着我?”
他捏着护踝站起来,指尖在纸袋上捏出几道褶子。沉默了会儿,突然说:“我十七岁那年,跟你一样。”
“哪里一样?”我打断他,“你有车有房子,这房子虽然老,却比孤儿院强十倍。你还能给我买新鞋新衣服。我什么都没有。”
“我十七岁时,住的地方比孤儿院还挤。”他看着我,眼神很静,“阁楼里只能放下一张床,抬头就撞横梁。第一次去我爸公司,穿的是我妈缝的布鞋,鞋底薄得能看见石子。会议室里的人都盯着我的脚看,像看什么怪物。”
我愣住了。
他没骗我?可他现在站在老槐树下,身影稳稳的,一点都不像受过那种委屈的人。
“后来我就去学画画了,”他把护踝重新塞给我,这次我没扔,“阁楼里支了块木板当画架,画笔不用看出身,画得好不好,纸知道。”
晚风吹过来,带着槐树叶的味道。我捏着护踝,布料很软,像他给我的那块橡皮。
“上车吧,”他拉开车门,“脚踝疼了一天,该歇歇了。回去给你下碗面,加个荷包蛋,补补。”
坐进车里时,我没再把外套裹得那么紧。他开了音乐,是很轻的钢琴曲,像画材店里的风铃声。
车开过巷口的杂货店,老板娘探出头跟他打招呼,他也点了点头——他好像真的住在这里很久了,不是突然冒出来的。
“林宇不是我安排的。”他突然说,目视前方,“他就是……人好。小时候他奶奶生病,我给送过药,就认识了。”
我没说话,把护踝塞进书包。
回到家,他果然拿出本初中数学课本。封皮有点旧,边角卷了,像被翻过很多次。他坐在客厅那张老书桌旁,台灯的光落在书页上,我坐在对面的木凳上,凳面被磨得很光滑。他手里拿着支铅笔,讲题的声音很轻,像怕吵到趴在窗台打盹的老猫。
“这里,”他指着勾股定理的图,“你看,直角三角形的两条边,就像……就像你昨天崴的脚踝,和脚背,组成直角。”
这个比喻有点傻,我却没笑。
讲完一道题时,他突然说:“明天穿校服吧。”
我握着笔的手顿了顿。
“林宇说,穿校服没人会盯着你看。”他低头翻书,声音很轻,“大家都穿一样的,就没人注意你了。就像……就像我后来总穿画室的罩衣,沾着颜料也没人笑。”
我没说话,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直角三角形。画完才发现,笔尖在三角形旁边,画了个很小的猫耳朵。像那块橡皮。
临睡前,我把校服从沙发上拿起来。蓝白相间的布料在台灯下泛着光,袖口的针脚齐得扎眼。我摸了摸袖口,突然想起他之前的话。
他说我跟他17岁一样。
所以呢?想弥补自己的遗憾吗?所以还是没人爱我,只是恰好成了他回忆里的影子?
我把校服放在了床头。盯着那块猫形橡皮看了半宿,直到窗外的月光把它照得发白。
早上是被煎蛋的香味弄醒的。
不是孤儿院那种掺了太多水的蛋花汤味,是油锅里煎得金黄的香味,混着点葱花的气,从门缝里钻进来,挠得人鼻尖发痒。
我坐起来,盯着床头的校服看了几秒。蓝白布料被晨光染成浅黄,袖口的“青藤中学”四个字像在发亮。
穿就穿。反正校服是新的,比旧T恤舒服——我只是选了舒服的衣服,不是听他的话。
我还是没忍住,抓起校服往身上套,布料蹭过皮肤时,果然比旧T恤软。领口没磨破的边,袖口也没沾灰,穿在身上竟有点空落落的,像偷了别人的东西。
下楼时,陈锋正在摆碗筷。老木桌上放着两碗粥,一盘煎蛋,还有碟小咸菜。煎蛋的边缘焦脆,中间的蛋黄微微发颤,看着就比孤儿院的水煮蛋诱人。
他抬头看见我,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半秒,没说“终于肯穿了”,只是把煎蛋往我这边推了推:“趁热吃,凉了就硬了。”
我拉开椅子坐下,这次没让椅子腿蹭地板。
“林宇刚才来过,”他喝着粥,“说今天有英语小测,让你记得带课本。”
我夹煎蛋的手顿了顿:“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路过门口时喊了声,”他夹了口咸菜,“我正好在院子里浇花。”
院子里那盆被我倒过牛奶的盆栽,昨天被他搬到了窗台下。叶子还是蔫的,却没完全枯死,他居然真的在浇水。
我没再追问,把煎蛋塞进嘴里。蛋黄顺着嘴角往下淌,和上次吃肉包时一样。刚想抬手用手背擦,他已经把纸巾盒推了过来,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
我拿起纸巾擦嘴,没说“谢谢”,也没说“不用”。
去学校的路上,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露水打湿,踩上去有点滑。我走得慢,新运动鞋的鞋底纹路清晰,抓得住地面,脚踝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
路过那家奶茶店时,老板娘正把“今日营业”的牌子挂出来,看见我身上的校服,笑着说:“这不是陈先生家的孩子吗?青藤中学好啊。”
我没理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后背却有点发烫,像被人贴上了“陈锋的人”标签。
进教室时,早读还没开始。李婷她们看我的眼神变了点,有好奇,却没再窃窃私语。大概是校服起了作用——就像林宇说的,大家穿得一样,就没人盯着你看了。
我刚坐下,林宇就转过来,手里拿着本英语书:“小测的范围是第三单元,我给你标了重点。”
书页上用红笔圈着单词,字迹工整。我盯着那些红圈看了看,没接:“不用。”
他也不勉强,把书放在我桌上:“放这儿了,你想看就看。”说完转了回去,背挺得笔直。
英语小测时,我盯着试卷上的单词,大多都不认识,像看天书一样。
笔尖在试卷上戳出小坑,突然想起林宇标重点的英语书。偷瞄了一眼同桌,他正低头写得认真,没人注意我。我飞快地把桌上的英语书拉过来,翻开第三单元。
红笔圈的单词果然有好几个出现在试卷上。我照着抄了几个,心里却有点别扭。
放学时,林宇叫住我:“小测难不难?”
“还行。”我收拾书包的动作没停。
“那就好,”他笑了笑,眼镜片反光,“我妈今天做了糖醋排骨,要不要去我家吃?就住巷尾,很近。”
我猛地抬头:“不去。”
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自然:“那下次吧。”
走出校门,陈锋的车还停在老槐树下。他倚在车门上,手里拿着串糖葫芦,红亮亮的山楂裹着糖霜,在夕阳下闪着光。
我的眼神瞬间就亮了——在孤儿院,只有过年才会收到捐赠的糖葫芦,抢得头破血流才能拿到半串。但这光亮只持续了半秒,就被我压了下去,装作不在意地走过去。
“给你的。”陈锋把手里的糖葫芦朝我面前递了递,糖霜在他指尖沾了点白。
我盯着那串糖葫芦看了三秒钟,偏过头:“不吃。”
“想吃就拿着。”他把糖葫芦往我面前又递了递,语气里带着点笑意,“巷口张大爷现做的,脆得很。”
糖香顺着风飘过来,甜得人舌尖发麻。我没忍住,一把抢过糖葫芦咬了一口——糖壳在嘴里裂开,脆甜裹着山楂的酸,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淌。
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含糊不清地嚼着,突然听见他低笑出声。
我瞪过去:“笑什么?”
“没什么。”他拉开车门,“上车吧。”
我咬着糖葫芦上了车。山楂的核被我吐在纸巾上,串糖葫芦的竹签在手里转了转。
车开动时,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我舔了舔嘴角的糖霜,突然觉得,就算是阴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至少这糖葫芦是真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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