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结束后那股沉重的、几乎凝滞的空气，在离开演播厅踏入初夏傍晚的长沙街头时，被汹涌的人潮和喧闹的市声瞬间冲散。

热浪裹挟着辣椒、油脂、香料和某种发酵物混合的浓烈气息，劈头盖脸地涌来。

苏幺幺跟在马嘉祺身后半步，像一叶被投入湍急河流的小舟，几乎被这扑面而来的、活色生香的生活洪流淹没。

眼前是鼎沸的坡子街。霓虹招牌层层叠叠，争相闪烁，将尚未完全暗下的天空染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喧嚣。

狭窄的街道两旁，摊位鳞次栉比，人流摩肩接踵。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锅铲碰撞的铿锵声、食物在滚油里滋啦作响的声音、游客兴奋的谈笑声……所有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噪音洪流，震耳欲聋。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烟火气——烤串的焦香、臭豆腐霸道的“异香”、糖油粑粑的甜腻、小龙虾的麻辣鲜香，还有汗水的咸腥、劣质香水味……各种气味分子在高温下激烈地碰撞、融合，形成一种独特而强势的、属于长沙夜晚的嗅觉印记。

马嘉祺走在她前面。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还带着妆，只是用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黑色高领衫换成了简单的白T恤和深色休闲裤，但挺拔的身形和那种即使在人群中也能被轻易捕捉的疏离气场，依旧醒目。

他走得不快，步态沉稳，似乎对周围的喧嚣习以为常，又或者，是刻意将自己隔绝在这片热闹之外。

苏幺幺却紧张得手心冒汗。她紧紧攥着那个装着马嘉祺半瓶水和一些零碎物品的背包带子，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她第一次以“助理”身份置身于这样毫无防护的公众场合，生怕下一秒就有人认出马嘉祺，然后引发混乱。周围每一道好奇扫过的目光，都让她心头一紧。

马嘉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绷。他脚步微顿，在一个卖糖油粑粑的摊位前侧过身，目光透过帽檐下的阴影，落在她紧抿的唇和微微发白的脸上。

“别紧张。”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有些闷，但比彩排后的沙哑好了许多，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没人会在意。”

　　他指了指周围喧闹的、沉浸在美食和欢乐中的人群，“他们眼里只有吃的。”

　　他的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却奇异地让苏幺幺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

是啊，在这片沸腾的烟火气里，明星的光环似乎也被稀释、被淹没。

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口腹之欲奔忙，谁会在意一个淹没在人海里的身影？

　　马嘉祺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一个排着长队的臭豆腐摊。那霸道而极具辨识度的“香”味更加浓郁了。

他熟稔地扫码付钱，接过摊主递来的、炸得金黄酥脆、淋满酱汁和辣椒萝卜干的纸碗。滚烫的油脂气息扑面而来。

“试试？”他把碗递向苏幺幺。

苏幺幺看着碗里黑乎乎、油汪汪、气味“惊人”的方块，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脖子，脸上写满了抗拒。

她听说过长沙臭豆腐的“威名”，但从未有勇气尝试。

马嘉祺口罩上方的眼睛似乎弯了一下，极快地闪过一丝类似促狭的笑意。他没勉强，自己用竹签戳起一块，掀起口罩下缘，送入口中。

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几乎看不清。苏幺什只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他露在口罩外的一小截脖颈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额角也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嘶——”一声极轻的抽气声从口罩下逸出。

苏幺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个在舞台上撕裂灵魂般歌唱的男人，那个在后台沉默审视着她的队长，此刻，竟然被一块小小的臭豆腐辣得耳根通红？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一时忘了紧张，只剩下一种荒谬的真实感。

马嘉祺没理会她的注视，仿佛刚才被辣到的不是自己。

他端着那碗臭豆腐，继续在人群中穿行，目标明确地走向下一个散发着甜香的摊位——糖油粑粑。

金黄油亮的糯米团子在糖浆里翻滚，散发着诱人的焦糖气息。他又买了一份，这次递给了苏幺幺。

“这个不辣。”他言简意赅。

温热的纸碗捧在手里，香甜的气息钻入鼻腔。苏幺幺看着碗里两个圆滚滚、油光锃亮的糖油粑粑，又看看前面那个端着臭豆腐、耳根依旧通红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用竹签小心地戳起一个，鼓起勇气咬了一小口。

外层酥脆焦香，内里软糯拉丝，滚烫的糖浆包裹着舌尖，甜得纯粹而霸道，瞬间驱散了之前紧绷的情绪残余。

她小口地吃着，甜甜糯糯的口感在口腔里化开。马嘉祺则停在一个卖冰凉粉的摊位前，买了两碗。

他掀开口罩，就着摊位微弱的灯光，几口就喝完了一碗，冰凉的糖水似乎终于缓解了臭豆腐带来的灼烧感。

他顺手把另一碗递给苏幺幺，自己也拿起剩下的糖油粑粑咬了一口。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喧嚣鼎沸的美食街。

马嘉祺像个人形导航仪，精准地找到那些隐藏在角落却香气四溢的摊点——一碗飘着紫菜虾皮的鲜肉馄饨，几串烤得焦香四溢的牛肉小串。

他很少说话，只是偶尔示意苏幺幺尝试，或者在她犹豫时直接买好递过来。苏幺幺则像个小尾巴，负责抱着他吃了一半的食物和那半瓶水，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感受着这陌生城市最接地气的脉搏跳动。

周围的喧嚣是背景板，食物的香气是联结，沉默是两人之间流动的空气。没有刻意的交流，没有身份的隔阂，只有最原始的口腹之欲和最朴素的同行。

苏幺幺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忘记了那张冰冷的工作证，忘记了后台那震撼灵魂的歌声，也忘记了宿舍里那些审视的目光。

她只是跟着前面那个被辣得冒汗、安静穿梭在烟火气里的身影，一口一口，品尝着这座城市的温度。

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夜色已深。大堂里灯火通明，却空旷安静，与外面美食街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冰冷华丽的光晕，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着人影，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的淡雅气息。前台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露出标准而疏离的微笑。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刚才在夜市里沾染的烟火气和食物的余味，在这洁净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苏幺幺抱着背包，里面装着没吃完的小吃，感觉指尖还残留着糖油粑粑的黏腻感。

马嘉祺靠在电梯壁上，帽檐压得更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依旧泛着微红的耳根。

他闭着眼，似乎很疲惫。

“叮”一声轻响，电梯到达楼层。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壁灯散发着柔和昏黄的光，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两人的房间相邻。

走到苏幺幺的房门前，她停下脚步，拿出房卡。

马嘉祺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也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去开自己的门。

空气在安静的走廊里凝滞。

苏幺幺握着冰冷的房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卡面的纹路。

她该说什么？“马哥早点休息”？“谢谢马哥带我去吃东西”？好像都显得刻意又多余。

刚才在夜市里的那份奇异的、短暂的平和，在这酒店走廊冰冷的灯光下，似乎正在迅速冷却、凝固。

“苏幺幺。”马嘉祺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夜归的微哑，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似乎落在对面墙壁上某处抽象的画作上，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苏幺幺心头一跳，握着房卡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她屏住呼吸，慢慢转过身。

马嘉祺终于侧过头，帽檐下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她脸上。

那眼神很沉，带着一种审视后的平静，又仿佛沉淀着许多未出口的话语。

他停顿了两秒，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今天，”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你看到的，听到的……”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捕捉她眼底最细微的波动，“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他的话语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苏幺幺刚刚被糖油粑粑熨帖过的心湖。

刚才夜市里那点模糊的、近乎“同行者”的错觉，被这句清晰无比的“工作”瞬间击得粉碎。

“后台听到的，看到的一切，”马嘉祺的视线没有移开，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留在后台。”

　　苏幺幺感觉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看着马嘉祺帽檐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彩排时那穿透灵魂的绝望嘶吼，舞台上孤绝的光影，与眼前这张在昏暗灯光下平静无波的脸，再次在她脑中割裂、重叠。

那句“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将她刚刚窥见的那一丝深渊缝隙，彻底封死。

他是队长，是顶流偶像。她只是“专属助理”，是公司塞进来的“妹妹”。

界限清晰得残忍。

她喉咙有些发紧，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明白，马哥。”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强调自己的立场，“我是来工作的。”

　　马嘉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走廊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界处，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他似乎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又似乎没有。然后，他不再看她，径直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门。

“嘀”一声轻响，门锁开启。他没有回头，身影消失在门后。

“咔哒。”门被轻轻关上。

走廊里只剩下苏幺幺一个人。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声音，死寂瞬间包裹上来。

壁灯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她，却驱不散那骤然降临的冰冷。她握着房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冰凉。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张冰冷的、边缘坚硬的房卡，又想起那张同样冰冷坚硬的工作证。

夜市里沾染在指尖的甜腻糖浆气息，似乎还残留着，却再也无法温暖掌心。

“嘀——”

　　她划开门锁，推门走进属于自己的房间。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光线，也隔绝了刚才那短暂烟火气里的沉默，以及那句冰冷清晰的界限划分。

房间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外城市不灭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变幻莫测的、冰冷的光带。

她靠在冰凉的门板上，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背包里没吃完的小吃散发出微弱的香气，在这陌生的、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又如此……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