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季的尾声,风是温吞的。
天空铺展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澄澈,像一片倒扣着的琉璃海,云是漂泊的孤岛,翅膀划破这抹凝固的蓝,岛不容鸟停歇,飞久了,大约也会生出溺毙的错觉吧。
我呆呆的望着这片天空,心中空旷茫然。
远处几道模糊的黑色身影。
他们聚在一棵老槐树的浓荫下,指间夹着烟,青白色的烟雾扭曲着散开。
曾经青春的面庞,如今早已被时光揉捏得近乎陌生。轮廓依稀可辨,但名字在唇齿间打着转,却终究喊出口。他们脸上挂着成年人的客套与些许不自在的感慨,谈论着无关紧要的股市、房价,或是某个孩子的小升初。
笑声裹挟在风里传过来,断续而遥远。
指尖下意识地摩挲过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凉的银色指环,一圈又一圈,试图箍住心底那不断翻涌上来的酸涩与钝痛。
他们总说,陌向年,够了,该往前走了。
以朋友的身份,你已仁至义尽。
朋友吗?
我轻轻咧了咧嘴角。做为他们那样的朋友,我当然也会像他们那般轻易的迈出这一脚,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再也不会回头。
可作为他的爱人呢?
作为他的爱人我的这颗心固执地为他停滞在了那片冰冷的河岸边,从不肯挪动半步。
我还能怎么办,只能在心中默默感激,感激这些多年未见的旧面孔,还能记挂着他,愿意在这一天,来到这片被松柏环绕的寂静墓园,看望他,我的丈夫。
“景纾?”
一个带着犹豫和试探的女声在身侧响起。
我回神侧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圆润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里带着点不确定的惶惑。
她穿着一条素净的黑色过膝连衣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怀里抱着一捧盛放的白百合,洁白的花瓣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明显怔住了,随即浮起浓重的歉意,慌忙摆手: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看侧脸,我还以为是我高中一同学!”
我冲她微微颔首,嘴角习惯性地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表示无妨。
她略带局促地笑了笑,指了指前方,示意自己先过去。我看着她抱着那捧百合,脚步有些快地走向墓园深处,最终在一个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的位置停下了。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束百合放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基座上,嘴唇轻轻翕动着,像是在低声诉说些什么。
距离有些远,我也不可能听得见,心中掠过一丝疑惑。光阴模糊了许多细节,但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次自发前来的同学名单里,并没有这样一张面孔。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或者说是沉寂已久的好奇心,推搡着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走去。
我在她旁边一些距离蹲下,目光掠过墓碑上镌刻的“沈烨堂”三个字,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你是?”
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有些突兀,女生似乎被惊了一下,侧过头看我。当她的目光再次清晰地落在我脸上时,那种带着强烈审视的停顿又出现了,比刚才更久更深。
“我叫春柚叶,”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好奇和试探“算是是沈烨堂的高中同学吧,你呐?”
我点点头也开口做起了介绍。
“我叫陌向年,是沈烨堂的大学同学。”
她的目光垂下,落在了我的左手,准确地说是落在我无名指那枚素圈戒指上,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
“陌先生已经结婚了吗?”
“嗯,结婚了。”
我笑的眉眼弯弯,余光瞥向墓碑上那张小小的有些褪色的黑白照片上。照片里的青年有着清秀文静的轮廓,左眼角处那两颗并排的小痣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一旁像是开过一轮还是迟开的无尽夏,微晃着亲昵的蹭着墓碑,我不知道这些花是野生的还是人工种植的,但在烨堂长眠于此的第二年花就长起来了,无人管却每年夏天都开的很不错。
“只不过我的爱人在一场意外中不幸离世了。”
“啊!”春柚叶短促地低呼一声,圆眼睛瞬时盛满了真挚的歉意,“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我不是有意的……请您节哀……”
她有些语无伦次,脸颊微微涨红。
“哈,没事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摇摇头,示意对方不必介怀,关于沈烨堂的高中时代,我知道的很少,因为那个沉默的男人极少主动提及过往。
如今,春柚叶的出现,就像推开了一扇尘封的窗。
“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来看看他。”
春柚叶声音淡淡的,风吹起她耳旁的发梢被她轻轻的又别了回去,她侧头看向我。
“说来也怪,这么多年,我们竟然一次也没在这里遇到过。”
她嘴角弯起一个怀念的弧度,温柔的目光再次落向我,却又很快如潮水般迅速退回,头也偏向了其他方向。
我婉拒了老同学们晚上聚会的邀约,选择了家临街的咖啡馆邀请春柚叶希望能够一起喝个下午茶,我想在她那儿听听烨堂的过往。
暖黄的灯光流淌在深棕色的木质桌面上,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
“特别?”
重复着这个词,指尖无意识地描摹起白瓷杯细腻的杯沿。
“嗯,”
春柚叶肯定地点点头,眼神飘向窗外渐深的暮色,仿佛在回溯时光。
“特别……安静吧。我与他其实也没太多的接触对他这个人也不太了解,我只是感觉他很奇怪,像是用一个玻璃罩子把所以人都拒之其外,眼神总是空空的,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形容。
“那个时候其他人也是这么觉得的,他给人的感觉,有点……幽闭。对,就是幽闭。”
我握着杯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与我所熟识的沈烨堂,几乎判若两人。
我记忆中的他,纵然稳重内敛,却绝无阴郁。他会因为自己笨手笨脚打翻颜料而轻笑,会在气氛热烈的聚会角落里悄悄捏捏自己的手心,眼神温煦如同午后阳光。
哪怕后来他们这群人在一起了,那份稳重里也浸透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那个时候,自己脸皮薄,叫不出那些黏糊糊的爱称,也经常被他调侃说两人的关系感觉亲密不起,他说他不喜欢被叫学长,在被沈烨堂逼急后我吞吞吐吐的喊出了个“沈先生”来。
第一次这样叫时,他微微挑眉,随即莞尔,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顶:
“嗯,沈先生啊……听着挺好,就是显得我老气横秋的,明明只比你大几个月。”
那语气带着纵容的调侃,轻易化解了自己的小小窘迫。
思绪像藤蔓缠绕着回忆的细节。
沈烨堂喜欢在晚餐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沿着小区外,波光粼粼的江岸慢慢走。江水拍岸的声浪是模糊的背景音,他喜欢看霓虹在水面碎裂又重组的流光。更喜欢在某个寂静的瞬间,猝不及防地低头,轻吻我的眉心。
那个确认关系的夜晚,漫天碎钻般的星辰沉默地见证。江风微凉,沈烨堂递给我一捧素净的白玫瑰,我并不太喜欢花,但是他却孩子气的说这个过程是一定要有的。然后犹豫许久从口袋里掏出两枚款式简洁的银戒。没有华丽的宣言,只有指环套上指尖时轻微的阻力,和一个落在唇畔轻如叹息却滚烫的吻。
那一刻,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江水的低吟。
他说我是这是世界上他最爱的人。
“他是个特别好的人,”
我下意识地轻声说出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他耳朵虽然听不见,但这不妨碍他……特别好。”
这句话像一句固执的守护宣言,在我舌尖滚过。
春柚叶理解地笑了笑,眼神温暖。
“是啊,沈烨堂他……”
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在随身的精致手提包里翻找起来。
“嘿,给你看个东西。”
她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几下,然后翻转屏幕递到我面前。
“喏,这是他们毕业时几个玩的好的拍的合影。景纾发给我的,看看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和大学时不大一样?”
我倾身过去。
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我的瞳孔。
照片像素不算高,带着点岁月特有的模糊颗粒感。
几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少女挤在镜头前,笑容恣意张扬。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就捕捉到了角落里的那个人影。
他站在人群边缘,身形在高中时期就已显出挺拔的轮廓,只是更显清瘦单薄。过长略显厚重的额发几乎遮住了小半眉眼,只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和微抿的薄唇。
照片里,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并未聚焦在镜头上,而是投向画面之外的某个虚空点。
他的唇角,向上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是一个浅淡得如同朝露,却又真实存在的笑容。
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
眼前的少年沈烨堂,眉眼轮廓依稀可见未来清俊的雏形,但那份气质……十分陌生。
阴翳、游离、与周遭蓬勃的青春气息格格不入的疏离。
这张脸,在模糊的像素下,竟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精致感,与大学时期那个气质温润,目光沉稳的沈先生,形成了强烈的割裂。
“他那时……更好看,是不是?”
春柚叶的声音带着点怀念的叹息,将我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
“有种很特别的味道,让人……嗯,又好奇又不敢靠近。”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扫向他四周,欣赏着属于他那时的时光,刚想开口询问春柚叶可不可以加个微信发自己一份,眼神那么不经意看向他左侧。
心脏,毫无征兆地,在胸腔里猛地一沉。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