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黄道吉日，雪后初晴。

金銮殿的铜鹤嘴里吐出第一缕沉水香时，萧庭渊已披衮冕立于丹陛之上，阶下百官山呼，声音撞在鎏金柱上，嗡嗡作响。

顾雪庭执玉笏，立于文班之首，紫袍上的鹤羽暗纹被晨光映得发亮。

礼仪监高唱：“——封丞相顾雪庭为摄政辅国公，总领三省，赐丹书铁券！”

顾雪庭跪，叩首，声音不高，却盖过群声：

“臣受诏，不敢受赏。”

他抬眼，与萧庭渊四目相对。

“臣请陛下，先赦一人。”

殿内鸦雀无声。

萧庭渊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仍道：“准。”

顾雪庭转身，面向殿外：“宣——废太后姜氏。”

姜姒被押上殿时，仍着绛色凤袍，却摘了凤冠，她抬眼，看见龙椅上的人，轻轻一笑。

“九郎，我养你十四年，竟换来今日？”

萧庭渊未语。

顾雪庭上前，展开早已拟好的废后诏书，一字一句：

“……鸩帝、戕子、擅权、祸国，今废为庶人，迁永巷冷宫，非死不得出。”

姜姒听完，只问一句：“顾雪庭，你的毒，解了么？”

顾雪庭垂眸，唇色苍白：“不劳娘娘挂心。”

姜姒忽然大笑，笑到咳血，被侍卫拖下去时，仍喃喃：

“碧蚕无解，雪尽人亡……你终究陪不了他多久。”

当日午后，圣旨飞马出京：

天下张榜，求医问药，能治碧蚕蛊者，封万户侯。

三日之内，江湖郎中、番邦术士云集京师，顾雪庭却闭门谢客，独坐听雪台，对着半副虎符发呆，萧庭渊夜半翻墙而入，带了一身春寒。

“我已让赫兰图去北境取雪顶鹤心血，再给我七日。”

顾雪庭抬手，指尖点在他眉心：“七日太久，我怕等不到。”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折子，递过去。

“若我身死，你亲政；若我侥幸得活——”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便允我辞官，可好？”

萧庭渊没接折子，只握住他腕子，指腹按在那道旧疤上。

“顾雪庭，你若敢死，我就敢让天下给你陪葬，所以，你必须活。”

第五日，北境快马入京。

赫兰图一身风霜，捧来一只以寒冰封存的玉匣，匣里，一颗鸽卵大的心血，殷红如朱砂。

“雪顶鹤十年一孕，心血只一滴。”

他单膝跪地，“顾相，你欠我北狄十年互市，别忘了。”

解药成丸，当夜服下。

顾雪庭毒发，呕血三升，寒毒与药性相搏，浑身结霜，萧庭渊赤足踏入冰桶，抱他入怀，以内力渡温，三更鼓响，顾雪庭睫毛覆上一层白霜，心跳几不可闻。

四更，窗外第一声春雷炸响。

顾雪庭指尖微动，霜花簌簌而落，他睁开眼，看见萧庭渊通红的眼眶，轻轻笑了一下：

“阿九，我听见雷声了。”

毒解第三月，春闱放榜。

顾雪庭于金殿之上，再拜：

“臣请归田。”

萧庭渊沉默良久，道：“朕准。”

却追加一句：“但朕亦弃天下，与你同去。”

百官哗然。

顾雪庭抬眼，与他对视，忽然明白——这一局，他算尽人心，却算漏了自己的心。

开阳二年，仲春，江南桃花汛，雨丝如绵，一叶小舟，两人对坐。

萧庭渊摘了帝冕，只着青衫，手里拎一壶春雪酿，顾雪庭披素衣，膝上横琴，指下流水淙淙。

远处，小镇孩童放纸鸢，笑声随风。

萧庭渊斟酒，递过去：“顾相，天下已安，你可还满意？”

顾雪庭接过，与他指尖相碰，杯沿轻响。

“天下安，我心亦安。”

酒尽，舟过桥头。

桥上有说书人，正讲新帝禅位、双相泛舟的故事。

说到动情处，拍案唱词：

“雪尽春生，江山拱手；龙抬头，与君白首。”

桃花深处，小舟渐远。

萧庭渊低头，吻在顾雪庭仍带疤痕的腕上。

“顾雪庭，我欠你一场春雪。”

顾雪庭回握，指尖穿过他指缝，相扣成环。

“余生很长，雪还会落许多场。”

风过，花雨漫天。

二人衣袂交叠，如并蒂莲开。

——天下大定，此后山河岁月，皆归他们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