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教尺拍在黑板上,粉笔灰被震得四散飞扬。数学老师吴老头,一个顶着半秃地中海脑袋的小老头,扶了扶快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指着黑板上那道弯弯绕绕、布满各类字母和符号的复杂几何证明题,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沙哑地说:
“这道题,有没有会的?”
他尾音拖得有些长,浑浊的目光习惯性地掠过前排那几个成绩尚可、眼神闪烁却明显透着茫然的学生,像在检阅一队无精打采的新兵。
前排的学生们纷纷埋下了头,躲避着那探究的目光,教室里陷入一片心照不宣的死寂。
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以及后排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哈欠声,在空气里盘旋。
最终,吴老头的视线越过大半个教室,落在了靠窗的角落——确切地说,是落在了那片被众人刻意遗忘的区域里,唯一挺直的脊背上。秦砚坐得很直,微微侧头看着黑板上的题,侧脸线条在昏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冷硬。
这安静得过于异常的存在,在七班这潭沉渣泛起的浑水里,异常扎眼。
吴老头的老花镜片后,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玩意儿,带着点试探,又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
“新同学?”他扬高了点声调,枯树枝般的手指朝着秦砚的方向点了点,“对对,叫秦砚是吧?刚来七中,正好!试试看?给咱们七班展示展示,一中过来的水准!”
这道题难度不小,吴老头压根儿没指望这班学生里有谁能解出来,纯粹是课堂流程到此处的惯性卡壳,以及一丝对新人的好奇。话音刚落,几十道目光立刻齐刷刷地钉在秦砚身上,有好奇,有戏谑,更有一种清晰的“坐等看戏”的兴奋。
连后排原本的“死寂”都被打破了。汤祁禹正跟江邵挤眉弄眼地传递一个搞怪的表情,突然被吴老头这神来一笔打断,黄毛少年嘴咧到一半,瞬间变成了一个大写的“O”形,眼睛瞪圆,用一种“嚯!老头真有你的”表情捅了捅旁边的江邵。
江邵反应更大,差点被他同桌从椅子上一肘子怼下去,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也瞪大了眼睛望向秦砚。
后排另一角的谢陶,漂亮的眼睛里也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玩味,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
风暴眼的中心——贺柒,自始至终维持着那个侧身朝窗的姿势。
阳光恰好爬过窗棂的积灰,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线。鼻梁高挺,浓眉压低,嘴唇抿得像一把拉满的弓弦,绷得毫无血色。
只有耳廓边缘的线条,因牙关紧咬而微微绷紧,泄露出主人此刻极端恶劣、濒临爆发的心绪。
新来的,挡光,聒噪。
还他妈要被点名上台?
他像是完全没听到吴老头的话,目光牢牢地锁在窗框外香樟树枝丫间跳跃的光斑上,仿佛要将那片虚无的光影烧出两个洞来。
身体纹丝不动,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敢来必死的低气压。
整张桌子,乃至他周围的小片区域,都因为这道凝固的身影而温度骤降。
秦砚沉默地站起身。
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没有看任何人,视线掠过那道如同界碑般横亘在两人之间桌面的森然木痕,径直朝讲台走去。
教室里更安静了,落针可闻连打哈欠的声儿都咽了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他身上,像看一场精彩默剧的开场。
脚步落在大块水磨石铺就的、布满细小裂纹的走廊地面,声音被过分敏感的寂静衬托得格外清晰。
他走到讲台边,微微倾身从吴老头搁在讲台边的粉笔盒里,精准地拈起一支白色的粉笔。
白垩的粉末沾在修长干净的手指上,刺眼得格格不入。
转身,面向黑板。那道布满辅助线和奇奇怪怪图形的几何题像一张等待破解的符咒。
贺柒纹丝不动的身影终于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颈侧的肌肉似乎绷得更紧了,像一张过度拉满的硬弓,随时可能崩断。
“哼!”
一声极其短促、充满了暴躁和极度不屑的冷笑,从他鼻腔里迸出来,如同冰屑砸在金属板上,虽然轻微,却在过于安静的教室里荡开一圈清晰可闻的涟漪。
他甚至吝于回头看一眼,但那声鼻音里的轻蔑和嘲讽,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精准地泼向讲台上那个陌生的背影。
秦砚握粉笔的手,指腹微微收紧了一瞬。粉笔坚硬的触感硌着皮肤。
他停顿的时间很短,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后,他抬起了手臂。
动作没有任何迟疑,粉笔落在粗糙漆黑的面板上,划出一道清晰、锐利、干净得不带丝毫颤抖的白线。
一笔又一笔没有任何草稿,没有任何停顿。
笔锋稳定而流畅,像是早已在心间演练过无数次。
辅助线精准地延伸、连接、相交,圆规和量角器都省去了,仿佛所有的角度与距离在他眼中都是唯一、绝对的数值符号。那些在旁人看来如同天书的希腊字母(θ、φ),在他笔端落下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书写节奏。
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粉笔刮擦黑板发出的稳定的“唰唰”声,稳定得如同机械的钟摆。
时间一点点过去,下面的学生眼神从最初的看戏,到渐渐失去焦点,再到后面浮现出茫然——他们根本看不懂!
前排的周清,作为班上学霸,漂亮的眉头越拧越紧。
作为常年霸占英语第一的人,逻辑清晰的几何题是她为数不多需要费点功夫的难点。而眼前这个转校生笔下跳出的思路……完全陌生,且显然比老师讲的例题复杂得多!她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吴老头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玩味,慢慢凝固,继而变得专注,最后瞳孔微微放大,嘴角无意识地张开,那副老花镜几乎要从鼻梁上滑落下去,被他猛地抬手托住。
秦砚落下最后一笔,一个清晰而对称的六边形结构嵌套组合出现在黑板中央,完美印证了证明所需的全部步骤。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冗余。
他将指尖沾着的粉笔末随意在黑板边缘捻了一下,微不可查地抖落,然后轻轻将剩下的半截粉笔放回笔槽。
转过身面对全班。
他没有说话只是略略颔首,算是对吴老头目光的回应。
教室里死寂了两秒。
“啪!啪啪!”
吴老头率先猛地一拍讲台,惊醒了瞠目结舌的众人,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迸发出毫不掩饰的、仿佛捡到宝似的狂喜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显得尖利:“漂亮!太精彩了!思路独到!步骤清晰!简洁有力!看见没有?啊?看见没有?!什么叫实力!什么叫一中的水准!秦砚同学!好!很好!非常好!”他一边用力拍着秦砚的胳膊,一边唾沫横飞地转向全班,“都给我好好学着点!这种思路!这种功底!你们要有秦砚同学一半省心,我做梦都能笑醒!”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像是被强按着脖子才发出的声音,敷衍而断续。
大多数人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讶,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微妙的……被压迫的窒息感,和一种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艳羡。一个转校生,在第一堂课,就用一种绝对碾压的姿态,生生撕裂了七班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某种东西。
这掌声听在贺柒耳中,无异于火上浇油。
就在吴老头狂热的赞誉声中,后排陡然爆发出一阵极其刺耳的、金属椅腿被暴力拖拽过粗糙水泥地的锐响!
“滋啦——!!!”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贺柒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太大,连带着他面前那张伤痕累累的课桌都被撞得剧烈摇晃了一下,那道昨天才被军刀刻下的森然木痕,在摇晃中白得越发扎眼。他侧身离开座位,高大挺拔的身影瞬间挡住了身后大片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在杂乱的书桌与旁边的人身上投下浓重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那张原本线条锋利的脸上,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寒铁铸就的面具,嘴角绷紧,下撇着,锐利的黑眸里,淬满了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怒火和戾气,像有黑色的火焰在瞳孔深处无声燃烧、炸裂!
他甚至懒得看一眼讲台的方向,也没有看身边被他的动静惊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的秦砚。
“好?”贺柒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沙哑,因为过度压制愤怒而带着明显的颗粒感,如同一把钝刀子在砂纸上狠狠刮过。
他扯动嘴角,一个极端恶劣的、饱含讥诮的弧度。
“好个屁!”
三个字字字如冰锥狠狠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他下巴微扬,视线睥睨般地扫过前排那些犹自沉浸在惊讶和尴尬情绪中的同学,眼神里的不屑和嘲讽浓得像是要溢出来。
然后,他的目光才带着一种实质性的重量,极慢、极沉地砸向讲台上那道刚刚收获了满堂惊诧和吴老头狂热表扬的清冷身影。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冰冷的挑衅和赤裸裸的憎恶。
“优秀学生?”
贺柒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每一个音节都像掺着冰渣,冰冷又极具侮辱性。他向前一步,逼近秦砚刚才坐过的位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张空椅子,以及旁边桌面上那条刺眼的界痕。仿佛他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个人的位置,而是某种让他从骨子里感到反胃的东西。
“装模作样!”
他又冷冷地补充了四个字,如同最后的宣判。
随即,他甚至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包括讲台上笑容瞬间凝固、脸色由红转青、继而气得嘴唇发抖的吴老头——径直迈开长腿,带着一股席卷一切的不耐烦和燥郁,旁若无人地大步走向后门。
步伐又快又重,校裤布料摩擦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暴躁。他没有离开教室,但动作已经明确宣告了对这堂课的彻底抵制。
门板被他反手“砰”地一声用力撞在门框上,巨响回荡在死寂的教室里。
“贺柒!你!”吴老头气得话都说不全了,手指哆嗦着指向那个消失在门口的高大背影,“反了!无法无天!你给我回来站着!”
回应他的,只有门外楼道里传来的、贺柒那毫不收敛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教室里彻底成了泥潭吴老头站在讲台上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第二句话。前排的学生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后排那几个原本还带着点看戏心态的家伙,此刻也噤若寒蝉。
黄毛汤祁禹咽了口唾沫,脖子后面窜起一阵凉气,江邵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刚才的“优秀学生”带来的震撼,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堪称粗暴的砸场子行为碾得粉碎。
无形的寒流悄然蔓延,教室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低了几度。
秦砚静静地站在讲台旁,刚刚解题时沾染的粉笔灰还残留在他指尖。
他的目光穿过前排那些低垂的头颅,落在教室后方空出的座位上。
那桌面上,狰狞的木痕在白光下格外刺眼。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几不可查地捻动了一下,仿佛要捻掉那并不存在的、令人厌恶的粘稠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爬行动物舔过皮肤。
他沉默地绕过讲台,走回自己的座位。没人敢再看他,似乎生怕被他那种格格不入的“优秀”所沾染,又或者怕被后排那看不见的戾气所迁怒。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一如既往的安静、平顺。
教室里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吴老头强行压下怒气的讲课声干涩无比,如同在念一纸枯涩无味的判词。
下课的铃声像是救命稻草般响起。学生们如同憋坏了气的水下生物,呼啦一下涌起来,动作却普遍比往日多了些拘谨和压抑,连说笑声都刻意压低了三分,生怕惊动了什么。混乱拥挤的过道里,窃窃私语如同浑浊的溪流在人群中流淌。
“艹,牛逼啊,真敢骂老头是放屁……”有人低声感叹,语气复杂。
“小声点!别被柒哥听见!”
“不过那新来的确实牛逼……”
“废话!能去一中的能是善茬?就看他这初来乍到不懂事的样子,怕不是要被整很惨……”
“……啧,难说哦……”
秦砚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近在咫尺的议论。他垂下眼睑,慢条斯理地将刚刚用过的数学书和笔记叠放整齐,塞进书包。就在他扣上书包搭扣时,“咣”一声闷响,旁边一个揉成一团的草稿纸团被人随手丢了过来,力道不小,正好砸在他刚码整齐的书本上。
秦砚抬眼,是斜对角的黄毛汤祁禹。
汤祁禹朝他咧嘴一笑,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混不吝,凑近了些,一手搭在贺柒那张空椅子的椅背上,声音不大不小:“哟,学神?”语气介于调侃与挑衅之间,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看热闹的兴味:“下堂课靠你罩了!”
他旁边的江邵比汤祁禹少了几分油滑,多了几分直接的莽撞和护主心切,也跟着瓮声瓮气地开了腔,像是要帮贺柒补上一记似的:“就是!柒哥说的没错,装模作样的劲儿看着就烦!还他妈‘优秀’?‘优秀’个锤子!”他说话带着点家乡口音,声音粗重,眼睛瞪得有点圆,毫不掩饰自己的排斥,仿佛“优秀”两个字本身就带着原罪。
话音未落,门口方向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刚出去透气、此刻显然心情依旧恶劣的贺柒回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乌云般压了回来,带着一股尚未散尽的戾气,将本就略显拥挤的后排空间挤占得更加逼仄。
目光阴沉地扫过来,在秦砚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停顿了半秒,眼神冰冷得像淬过液氮。他没理会汤祁禹的嬉笑,也没斥责江邵的附和,只是径直走到自己座位边,粗暴地拉开椅子,金属腿再次刮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噪音。
汤祁禹和江邵立刻收敛了调笑,默契地闭了嘴,眼神却黏在贺柒身上。
江邵甚至还无意识地挺直了点腰板。
贺柒看也没看秦砚,直接跨过长凳坐下。就在秦砚正要起身时——
一只属于贺柒的脚,突然横伸出来,有意无意、却又带着绝对警告意味地,正好挡在秦砚座椅前方过道的出口处。
那只脚穿着有点破旧的篮球鞋,鞋带松散,沾着操场新鲜的泥点。
动作是随意的,姿势是懒散的。
意图却是赤裸裸的挡路或者说,是另一种无声的宣告——线在这里,界在这里。
秦砚站起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在贺柒那只踩过界横挡的脚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没有愤怒,没有迟疑,他只是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从桌子和椅背之间那道更狭窄的缝隙——虽然这样会擦到桌沿,且贺柒那故意伸直的脚几乎挨着他的裤腿——平静地走了出去。
他甚至没有带出一丝风声,如同绕过一截无用的枯木。
贺柒保持着那个姿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秦砚的存在如同空气。
倒是旁边的汤祁禹和江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汤祁禹嘴角勾起一个“看吧,不过如此”的哂笑。
秦砚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人流的转角处。
后排的气氛随着秦砚的离开似乎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汤祁禹立刻凑近贺柒,脸上堆起略带夸张的笑容,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摸出两罐冰镇的甜腻香精味饮料:“柒哥!消消火!跟那装模作样的玩意儿生什么气?犯不上!”他啪地拉开一个易拉罐拉环,殷勤地递了过去。碳酸气嗤地冒出一小股白烟。“看丫那样,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看着就来气!咱不稀罕!”嘴里嚷嚷着“不稀罕”,眼神却滴溜溜在贺柒脸上打转,观察他的反应。
江邵也跟着帮腔,用力点头:“对对,柒哥!别气坏了!就一破学生,懂个屁!让他装,看他能装几天!”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盲目的信任。在他眼里,七班这一亩三分地,就没有柒哥压不住的人。
贺柒没接汤祁禹的饮料。
他像是完全没听到两人的话,或者说听到了也浑不在意。他身体重新靠回椅背,右臂支在自己桌面“属于”自己的那一边,目光沉沉地望着前面黑板上那些刚才被秦砚写下、此刻还未完全擦掉的、在他眼中如同鬼画符的图形和公式,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那人站在讲台上的淡漠背影,是吴老头那张因为兴奋而扭曲的脸。
“……操。”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音节,右手狠狠捏成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额角一道因为暴躁而跳动的青筋,在麦色皮肤下若隐若现。
汤祁禹递出的饮料僵在半空,讪讪地收了回来,朝着江邵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噤声的鬼脸。
两人都不敢再出声。
教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的声音比走廊略安静些,但也充斥着翻卷子、敲键盘、打电话和处理各种学生杂务的噪音,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茶叶的苦涩和打印油墨的混合气味。
秦砚抬手,在印着“高二教师组”的磨砂玻璃门上轻叩了两下。声音不大,却带着清冷的穿透力。
“进来。”
刘洪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一种熬夜和常年抽烟混合出的沙哑疲惫感。
秦砚推门进去。
刘洪生坐在靠墙角的一张老式办公桌后,桌面上堆着如山高的试卷册、作业本和各种学生违纪检查单。
他正埋着头,用一根快秃了的红笔在一份卷子上用力地划着什么,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像被什么事情深深困扰,又或是在积压无处发泄的烦躁。
办公室里其他几位老师在各自忙自己的事,对于新面孔的秦砚进来,只是掀起眼皮瞥了一眼便再无关注。
“刘老师,您找我。”秦砚走到刘洪生桌前站定,声音平稳清晰。
刘洪生终于从试卷堆里抬起头。他脸色有些灰败,眼底挂着浓重的黑影。他打量了秦砚一眼,目光在秦砚额角还没完全消散的汗迹(被窗边光线晒的)和他手上那本崭新的作业本上停了一下,眼神深处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像遗憾,也像无奈。
“坐吧。”他指了下桌侧一张没有靠背的木凳,声音从烟雾缭绕后透出来,“自己搬一下。”
秦砚沉默地搬过凳子,坐下。姿势依旧端正。
刘洪生拿起桌上一个磕掉了不少瓷釉的大搪瓷茶缸,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浓茶,似乎想借着那股苦涩劲提提神。他放下杯子,抹了把嘴,终于开了口。语气比刚才在教室里更低沉些,也更显疲惫。
“秦砚同学,”他斟酌着词句,开门见山,“今天让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说说……咱们班,特别是你座位……那个位置,存在的一些……情况。”
秦砚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插话。
“贺柒他……”刘洪生停顿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像是头疼,又像是厌烦,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习以为常的麻木。“这孩子,有点特殊。家里……情况比较复杂,”他说得比较含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钱……是不缺的人……也算仗义,所以他身边围了点所谓的兄弟。”
他抬起眼皮目光在秦砚脸上逡巡,似乎在确认对方的理解程度:“比如你前面那个叫汤祁禹的,还有旁边坐的江邵,都是从小就跟他混一起的。性子……你也看到了,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语气加重,“但这些都不是重点。”他话锋一转,身体略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那点疲惫被一种更严肃的警惕取代,“重点是贺柒本人。”
刘洪生顿了顿,像是在搜索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自己这位“特殊学生”。
“一句话,非常不好相处!”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警告意味。
“非常!极其!之……暴躁!”他连用了三个程度副词,末了深吸一口气,像是被什么画面哽住了喉咙,半晌才吐出来。
“他脾气上来,六亲不认!逮谁咬谁!学校老师都头疼,拿他没办法,只能……呃,只能尽量不去招惹他。”他后半句声音压得更低,眼神瞟了一眼办公室门口,似乎在警惕什么。
“所以,”刘洪生疲惫地靠回椅背,目光沉沉地落在秦砚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或者说是无奈的提醒。“你跟他同桌,别的我不要求。只有一点!”他伸出食指,用力在空中虚点了一下,强调,“离他远点!”
“他划下的那条线”刘洪生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秦砚桌面可能存在的方向,声音低沉:“你看见了?看见了就好!看见了……就记住!老老实实在你自己这边待着!”
“他干什么,说什么,只要不闹翻天,你就当看不见,听不见!”刘洪生加重了语气,近乎命令,“别去招惹他!更别去试图‘管’他!听懂了吗?”他的眼神里透着一种深刻的不信任和不容置疑,“少看他两眼!少说一句话!别杵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别挡他的道!更别——别给他上课站起来解题的机会!”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怨气和后怕。
显然,今天课堂上那场贺柒掀桌子爆发的风波,给他留下的阴影不小。
办公室老旧挂钟的指针,在两人之间缓慢而沉重地挪动一格。门外偶尔有学生跑过的喧哗声。
“成绩重要,”刘洪生最终缓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除了过于沉静似乎没什么棱角可抓的新学生,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告诫,“但安生点更重要!平平安安待到毕业最重要!别的,”他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惹人厌的苍蝇,“都是麻烦!明白了吗?”
他看着秦砚,秦砚也看着他。
办公室昏黄的顶灯在刘洪生头顶投下模糊的光晕,他眼里的疲惫和那点强制压抑的烦躁清晰可见。
桌上那缸浓茶蒸腾起最后一丝稀薄的热气,缭绕在两人之间,带着无法祛除的陈年苦涩。
秦砚的目光最终从刘洪生脸上移开,落在他放在桌边的那沓需要批改的、字迹大多歪歪扭扭的数学作业本上。
他点了点头,声音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甚至连涟漪都没有:
“明白了,老师。”
……
天色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层浓郁的昏黄,暮色四合前的光线,褪去了午后的燥热与刺白,在破旧的教室里铺陈开来,混合着木质桌椅陈腐的气息和粉笔灰的味道。
最后一节是班主任刘洪生的数学课,空气如同掺了水的泥浆般沉闷凝滞。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演算,字迹远不如白天那道几何题的优雅利落,带着一种困兽犹斗般的挣扎和烦躁。
教室里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安静,只有粉笔划过的沙沙声和刘洪生无精打采的讲题声。
秦砚摊开的笔记本上,只简略地记录了几个关键词。他低着头,手中那支黑色的笔看似在记录,笔尖却微微悬停着。借着前排同学的遮挡,他视线微垂的角度,恰好能够清晰地看到旁边桌面上那道如同伤疤般的深刻木痕。
木痕在夕阳斜射进来的光线里,边缘参差,翻卷的白色木纤维因干燥而卷曲发黄,与旁边老旧桌面晦暗的深色形成更加惨烈的对比。像是有人用刀生生剖开了这张桌子跳动的血管,让它淌出了白惨惨的骨髓。
一条线。
楚河汉界。
桌子的另一端贺柒维持着一贯的姿态。单腿蹬着桌下的横杠,身体微微前倾,宽阔的脊背紧绷出一道生人勿近的弧度。他撑着下颌,侧脸线条在暮光中冷硬如石刻。右手拿着笔,却并非在写什么,而是在一张随手扯下的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狠狠戳划着。
力道透过薄薄的纸张,笔尖在课桌硬实的木面上发出轻微却持续不断的“笃笃笃”撞击音,如同某种危险的、即将突破临界点的倒计时。
笔尖在那层叠混乱、快要将纸面戳破的深蓝乱线旁边,草草地写着几个模糊潦草的字。其中“英语”两个字的笔迹格外扭曲用力,“作业”两个字则挤在一起,旁边是一个被涂得漆黑的大叉。
周清的座位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本印刷精美、棱角分明的蓝色英语练习册。那崭新整洁的封面,在暮色中也显得有些黯淡了。
下课铃声终于穿透了教室沉闷的空气,像一把钝刀割开了绷紧的布帛。
教室里瞬间活泛起来,收拾书本、拉扯椅子、迫不及待的呼喊声浪瞬间冲垮了堤坝。
贺柒几乎是随着铃声的尾音猛地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迫不及待。椅子腿再度发出刺耳的呻吟,被他粗暴地推到后面,撞上了后桌。
他没有理会任何声响,更没看旁边的人一眼,拿起桌上那张写满“暴躁”的草稿纸,揉成一团,看也没看就朝着后排角落的垃圾桶方向随手一扔。
纸团没砸进去,弹出来落在地上滚了两下,最终停在一堆废纸和半截粉笔旁边。
他头也不回,一步就跨过长凳的阻碍,像是要逃离某种令人窒息的牢笼,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旋风般的不耐烦,径直融入了涌向后门放学的人潮之中。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充满爆发力的背影。
教室里的人群如同退潮般迅速离去,喧闹声顺着楼道向四面八方散开,渐行渐远。
秦砚没有立刻离开。
他缓慢地、一丝不苟地将书本和文具收进书包。教室里只剩下最后几个人拖沓的脚步声,窗外暮色四合,香樟树摇曳的剪影开始在墙上拉长晃动。
他站起身,没有看向贺柒空荡荡的座位。
视线落在自己身前桌面靠近那道木痕边缘的位置。
那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支笔。
一支普通的、市面上最常见的黑色中性笔。塑料笔杆,有点脏了,沾着不明的灰黑色污渍。不是他遗落的。
笔杆就滚落在桌面上那道深刻木痕粗糙的凹陷里,横在属于他的“疆土”边缘的界沟之中。
秦砚的目光在笔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沉得如同窗外刚刚暗沉的夜色,辨不清其中蕴含的情绪。
片刻后,他伸手。
动作轻缓,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将那支笔从木痕的浅沟里捻了出来。笔杆带着一点木头茬摩擦皮肤的微刺感。
没有看第二眼,也没有试图去寻找失主。
他随手将那支不属于他的、此刻却莫名沾惹了他的笔,丢进了自己笔袋的最外层口袋。
拉链合拢,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轻微的摩擦声在此时几乎空旷的教室里,竟显得有点突兀。
背起书包,他迈步离开座位,穿过那些东倒西歪的桌椅,走向光线更加昏暗的前门。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烬将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那道影子投过教室门口时,恰好扫过门口挂着、布满灰尘的成绩公告栏玻璃表面。玻璃上糊着一层油腻的污垢,几缕顽强的光挣扎着透进来,映出成绩单最下方角落里那个被红笔粗重圈定又划过、几乎被划得有些模糊的名字——贺柒。
字迹扭曲模糊,但名字下方“总分”那一栏,一个惨淡的两位数触目惊心。后面跟着一个更大更鲜红的数字——43,象征着倒数第二的“光荣”位置。
名字和分数下方,玻璃表面积的灰尘更厚了一层,显得一切更加黯淡无光。
秦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在公告栏模糊的镜像中一晃而过。
走廊里空空荡荡,窗外天色彻底沉入一种浓稠的靛蓝。只有某个高楼的霓虹刚刚苏醒,在玻璃窗上投下一片迷离的、跳跃的光斑。
那道狰狞的白痕,和那支不知因何滚落到界沟边缘的笔,在无声的暮色里,凝固成这方混乱教室里唯一静止不动的景致。
像一条尚未愈合的伤疤,更像一纸沉默的战书,静待着下一场交锋的序曲。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