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桌那道深刻的木痕,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重新浇筑过,冰冷森严如界碑。
自那个操场的黄昏之后,它不再是单纯的物理界限,更像一堵骤然拔高、封堵在两人之间的冰墙。
气流都仿佛在划痕上方凝固了。
秦砚的存在感被压缩至自己这半方寸之地的极限。
动作轻缓无声,翻书落笔都像是在演一出最高规格的哑剧。
他再未越过那条惨白木痕的边缘一丝一毫。甚至,在那条线与自己书页之间,仿佛又主动留出了一道半指宽的绝对距离。
一个不容侵犯、亦不试图侵犯的真空地带。
贺柒的变化则更加露骨。
他周身那股无形的低气压带上了实质性的寒气,让人靠近几尺都觉得呼吸发紧。趴在桌上睡觉时,那张线条完美的侧脸冷硬如冰雕,下颚线因紧咬而绷出凌厉的直线。
醒来后视线扫过秦砚方向时,瞳孔深处的戾气混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嫌恶,像在打量一件携带致命病菌的物品。
哪怕偶尔因为动作过大,手肘差点蹭过那条线,他也会像被烙铁烫到般倏然缩回,动作僵硬得不自然。
每一次无意的靠近,都伴随着他一声压抑而暴躁的短促喘息,或是一记砸在桌斗上发出的沉闷“嘭”声,如同被无形之手反复扇回的脸面,在极速累积。
这种无声的对峙,连带着后排的空气都冻结了。
江邵和汤祁禹更是噤若寒蝉,连日常的插科打诨都收敛了许多。
汤祁禹想递个新买的游戏机给江邵,手臂绕了个大圈,宁可碰到后排女生的桌子,也绝不越过贺柒桌面的中线。
江邵则完全像犯了错不敢抬头看大人的孩子,只要贺柒阴着脸,就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课桌肚里,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浅,生怕成为那低压风暴转移的祭品。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唯一能突破这凝滞氛围的,是前排谢陶偶尔一次极其短暂的回眸。那目光像长了刺,又像带着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高高挂起的玩味,在秦砚看似平静的侧脸和贺柒冷硬紧绷的后背上无声一刮。
然后,红唇几不可查地挑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仿佛在无声地评价一句:“无聊” 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
下午放学铃撕裂凝固空气的瞬间,如同按下某种泄洪闸门的开关。
喧嚣顷刻淹没教室。
贺柒几乎是铃声尾音炸响的同时,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撞得后桌东倒西歪。
他没背书包,只顺手抄起椅背上揉成一团的校服外套,胡乱往肩膀上一搭,动作粗鲁,恰好遮住了肩胛骨靠上位置那个已经蒙了层灰的、粉色小熊创口贴边缘。
随即,他迈开大步,旁若无人地推开挡在前排收拾书本的同学,一个眼神都没给旁边的秦砚,像一颗裹着寒冰陨石,带着一股“别挡道否则碾死”的气势,冲出了后门。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前排刚收拾好书本的谢陶,动作优雅地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一抬眼皮,视线恰好捕捉到贺柒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
她嘴角习惯性的玩味笑意淡了些许,指尖若有所思地在崭新的笔记本光滑的硬壳上轻轻点了两下,随候像下了某种无关紧要的决断,她站起身,动作却并不快,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同样没装几本书的书包,走向——秦砚的座位方向。
秦砚刚将铅笔盒塞进书包,拉链合拢到一半。他的动作很慢,甚至透着一种刻意的迟钝,像是在拖延时间,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被自己压下去的隐痛消散。
谢陶纤细的身影停在他课桌外侧,挡住了洒进来最后一点夕阳的暖光。
她没直接看秦砚,漂亮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桌面上那道刺眼的白痕,目光在那未完全拉紧的书包拉链上顿了顿,仿佛在看一个乏味的物件。然后,她才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秦砚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上。红唇微启,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周遭噪音的、奇异的清晰度和冰冷质感的玩味:
“喂。”
一个字简短得像敲碎冰层的石子。
秦砚动作顿住没有抬头目光停留在自己未拉紧的书包拉链上,像在凝视一个深渊。
谢陶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眼底那点冰冷的好奇似乎稍微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不屑覆盖。
她顿了顿,用一种仿佛谈论天气预报般随意又带着浓烈个人偏好的口吻,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贺柒那蠢货,被对面职高那帮杂碎放学在巷子口蹲了。”
仿佛一滴冰水坠入滚油。
秦砚握着书包带的手指,瞬间绷紧!指节凸起发白!但他整个人依旧纹丝不动,连抬眼的意向都吝啬,像一块骤然冻得更深的冰石。只有呼吸的节奏,在极其短暂的瞬间,消失了一拍。
谢陶将他这细微到极致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精致的眉梢轻轻挑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像猎人终于看到了陷阱中猎物一丝细微的挣扎。
她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讥诮笑意更深了,如同在欣赏一场按部就班上演的戏剧。她甚至微微俯身,靠近了秦砚一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分享秘密般的蛊惑和恶劣:“好像是那个张强……刚去校队认的大哥?呵,说是要为上次球场那一跤讨个说法” 她轻笑一声,慵懒中透着刺骨的冷:“柒哥那个暴脾气,被堵上门……啧……这会儿天台风还挺大呢再见。”
话音落地不再逗留,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场即兴表演的报幕拎着那个轻飘飘的书包,步履轻盈地转身离开。裙裾微扬,在喧嚣混乱的放学人潮中留下一道格格不入的、漂亮又漠然的剪影。
谢陶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教室里只剩零星的喧哗,桌椅拖动的声音变得稀稀拉拉。
秦砚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态,垂着头僵直在那里,如同一尊被封印的雕塑。
指尖深深陷入书包的帆布面料,几乎要在上面抠出印痕。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的空白,又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尖锐嘶鸣。
天台风大?天台……是贺柒惯常抽烟、独自一人舔舐躁郁的地方。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黄昏,贺柒在消防水管旁焦躁地拧身反背,冷白皮肤上那道刺目血痕的样子,还有他贴在肩胛骨上那张被汗水浸得边缘发卷的、可笑的粉色小熊创口贴……以及那人此时可能的处境——被数倍于己的人围堵在天台!怒火能点燃空气!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进入肺腑冰凉刺痛。
理智像是被无形巨锤砸碎的玻璃,崩裂出无数尖锐的碎片。
身体深处的本能却如苏醒的岩浆,咆哮着冲撞冰封的堤坝。
不行。
不能去……界限……警告……老师的叮嘱还有……还有那双看向自己时永远冰冷、充斥着厌恶和暴躁的眼睛。
界限……
他狠狠闭了闭眼。
“……该死。”
一声模糊到几乎无法分辨的自语,如同在深海中炸开的细碎气泡。
下一秒,秦砚终于动了!动作快得拉出一道残影!
椅子被猛地向后推开!发出“刺啦——!”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惊得前排两个还在埋头找作业本的女生尖叫一声!
桌上那道深刻的白痕仿佛被遗忘。
他根本顾不上看一眼那条线!也根本无视了被他推倒在地的椅子!更没理会周围投来的错愕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骤然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沉静与算计统统碎裂无踪!只剩下一片压抑到极致、几欲冲破理智的冰寒锐气!他一把抓起桌上未拉紧的书包,如同抓起一件武器,猛地侧身!
动作干脆利落到令人心惊!甚至带倒了一摞还未收起来的书本!
“哗啦——”
纸张书本散落一地,他却视若无睹!整个人已经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教室后门——贺柒离开的方向——冲了出去!
书包在奔跑中在他背上剧烈颠簸,发出沉闷撞击声。脚步踏过散落的纸张留下清晰的脚印和一片狼藉。冲出门口的瞬间几乎撞上一个刚进来的隔壁班同学。那人手里的试卷被撞得漫天飞舞,惊呼声中秦砚的身影已经冲进了空荡了不少的走廊。
目标异常明确:教学楼顶天台入口。
一步三个台阶向上冲,身体在狭窄的楼梯间里疾速穿梭,带起的风扑打在两旁的墙壁上。
肺腑灼烧般疼痛,后背撞在金属篮架遗留的伤痛此刻清晰地叫嚣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肩胛骨深处的钝痛。
但他脚步没有一丝迟滞,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又被高速运动带起的风擦掉。
一口气冲到通往顶层那扇生锈的铁门前!
铁门虚掩着,缝隙间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秦砚猛地推开门!
呼——
强劲的穿堂风瞬间灌入,带着暮秋的凉意和城市高空的浑浊气息,狠狠扑在他脸上吹得他微眯起眼,衣领和头发疯狂向后舞动。
顶层平台风确实很大,卷动着角落里堆积的废弃桌椅的铁屑和沙尘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
视野所及,空无一人。
只有风吹过破旧防护铁丝网的尖啸。
没有预想中的对峙、喝骂、拳脚碰撞声。
天台上干干净净,只有风声在独自喧嚣。
秦砚胸膛剧烈起伏,站在猛烈的风口中,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汇聚在下颌边缘,又迅速被风吹干。
后背撞击铁架留下的疼痛此刻反而清晰地鼓噪起来。他微微喘息,深潭般的眼眸快速扫视过空旷的整个天台。
西北角堆叠的破旧海绵垫没有被移动的痕迹。南边围栏下散落的几个烟头……是旧的痕迹。
他被耍了。
一个冰冷清晰的念头瞬间钉入脑海。谢陶……她故意引自己上来。
为什么?
是报复贺柒那天在球场对她那句“美”的暴怒回击?是纯粹的恶趣味?还是……一种刻意的试探?
无数疑问如同被惊起的蝙蝠在脑中乱撞,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金属撞击的声响,从某个方向飘来。
声音极其细微,更像是幻觉。
但秦砚骤然屏住了呼吸。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转向——声音来自侧后方的楼梯间!
通向天台的有两段楼梯。他刚冲上来的是明面的主楼梯。
而在他推开的这扇铁门斜后方几米处,另一个隐藏在楼梯拐角阴影里的、更狭窄的消防通道入口,那扇蒙着厚厚尘土的绿漆木门……刚才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像是门轴摩擦,又像是……
有人?在下面。
秦砚的目光瞬间如同冰冷的探针锁死那扇几乎被人遗忘的消防门所有的杂念瞬间被压缩、冻结、驱散。
谢陶的动机被抛在脑后。身体的痛楚被强行压下。
甚至脸上所有因为急切奔跑而显露的痕迹都瞬间收束,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与警惕。
他放轻脚步身体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屏息凝神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地向那扇消防门靠近。
门外呼啸的狂风如鬼哭。
门内,死寂无声。
秦砚在距离消防门半米处停住。
他微微侧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以及——
门内传来的模糊而压抑的粗重喘息声!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低狺。中间夹杂着一两声硬物刮擦墙皮或是踢到碎石的细微噪音。
还有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点神经质颤抖的笑声!
秦砚眼神一凛不再犹豫,他右手猛地按上冰冷掉漆的门把手,左手瞬间按向门板的另一侧边缘!
“吱嘎——嘎——”
消防通道的门异常沉重,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猛地向内敞开!
一股混杂着灰尘、铁锈和淡淡劣质烟草以及……汗腥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狭窄陡峭的楼梯间里光线极其昏暗,几近全黑!仿佛通往地狱的甬道!只靠着更高处楼道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一点点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在敞开大门仅有的微弱光线勉强投入的刹那,秦砚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下方十几级台阶的拐角平台上。
贺柒的身影被死死堵在墙角,背脊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墙上,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他单手被一个寸头纹身壮汉死死反剪按在背后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则被两个瘦高个子一左一右狠狠扣死,肩上胡乱搭着的校服外套早不知被甩飞到哪个黑暗角落。
他那张线条完美、冷白如玉的脸庞此刻在昏暗光线下狰狞得骇人,额头青筋暴跳,因极端用力而染上不正常的潮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被死死压制住的手臂肌肉贲张得几乎要撕裂校服衣袖,那双一贯燃烧着野性火焰的漂亮眼睛此刻充满着狂怒的血色,像濒死的困兽死死钉在对面。
就在贺柒的胸前几寸!
一柄散发着冰冷气息的折叠弹簧刀,正被另一个染着黄毛、脸上带着神经质狞笑的家伙稳稳拿在手里!刀身在仅有的微光下偶尔闪烁一点阴森的寒芒!刀尖正朝着贺柒剧烈起伏的胸膛!
“嘿嘿,柒哥?不是很能打吗?”黄毛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极度的亢奋和残忍的恶意,一边用刀尖对着贺柒胸膛处虚点着,一边身体前倾几乎要贴上贺柒被汗水浸透的胸膛:“强哥说你那一跤让他三天没下床!你说,我这在你这漂亮脸蛋上开个花儿……” 刀尖缓缓上移,冷冽的刀锋几乎要触碰到贺柒那因盛怒而剧烈颤动的下颚线!“够不够抵……?”
嗡——!
秦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巨手攥紧,骤然停顿了一瞬!
大脑一片空白!只余下那片刀锋映出的、在贺柒惨白皮肤上跳跃的死寒光芒!
身体比思维更快,他甚至没有看清自己是如何动作的,手中的书包像投掷出去的链球,被他灌注了全身的力量,狠狠朝着黄毛握着刀的手腕砸了过去。
砰!!
一声沉重闷响,包准确地砸在黄毛的手腕关节处,力道之大带着书包本身的重量,完全超出了猝不及防的黄毛的预料!
“嗷——!!!”
凄厉的痛嚎骤然爆发,压过了楼梯间里的混乱低吼,黄毛只感觉手腕像被铁锤砸中骨头碎裂般的剧痛顺着手臂闪电般冲上大脑手一松,那把致命的弹簧刀脱手而出。
“当啷啷——” 刀身弹跳着滚落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死寂被彻底打碎,凝固的空气瞬间爆炸!
“谁?!!” 压制着贺柒的几个人同时惊怒交加地抬头!瞬间看到了门口那个如同幽灵般闯入的冰冷身影!
光线从秦砚身后涌入,将他勾勒成一个逆光的沉默剪影。
看不清表情,却能感受到那身影投下的巨大压迫感!
黄毛捂着手腕跪在地上惨叫。
寸头壮汉惊愕之下手上力道本能地一松,贺柒那双赤红的眼睛也在刹那间凝固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种被更深层的耻辱所激发的狂暴怒火,他猛地用力挣扎。
“操你妈的!找死——!” 刚才钳制贺柒左臂的一个瘦高个瞬间反应过来也是怒火攻心,新仇旧恨瞬间点燃,想也不想,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鬣狗,嚎叫着就朝着门口的秦砚猛扑过去,拳头带着风声直冲秦砚面门。
危险!
秦砚瞳孔猛地收紧,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侧后方退开半步,动作快到几乎只留下一道残影,同时在对方拳头落空的瞬间,他左手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如鹰爪猛地抠住了对方前冲而来的手腕外侧麻筋。
“唔!” 那人只感觉半条胳膊瞬间酸麻,像被通了高压电,拳头力道瞬间泄了大半。
然而秦砚根本没有停顿,扣住对方手腕的瞬间身体借力一旋,重心下沉,右手手肘如同蓄力的攻城锤,在对方失去平衡向前踉跄的刹那精准无比地狠狠撞向对方脆弱的肋下!
“呃!”
又是一声痛苦的闷哼,那冲在最前的瘦高个被一肘砸得如同折断的竹子瞬间弯下腰去,捂着肋骨痛苦地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弄死他!!!” 寸头壮汉终于彻底反应过来,新目标的出现让他瞬间放弃了贺柒,目眦欲裂像一头狂怒的野熊迈开沉重的步伐冲向秦砚,庞大的身躯将狭窄的楼梯空间几乎塞满!
另一个压制贺柒的混混也反应极快,拔出腰后暗藏的短钢管,面目狰狞地朝着秦砚下盘猛扫。
腹背受敌空间狭小,寸步难移,身后是洞开的消防门,门后是几十米高的悬空,身前是熊罴般的壮汉和角度刁钻的钢管。
秦砚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被贺柒推撞在篮架上那处旧伤此刻清晰地灼烧起来撕扯着他的神经。
退无可退。
他甚至能闻到寸头壮汉身上浓重的汗臭以及挥来的铁棍带起的金属腥风。
被暂时忽略的贺柒猛地暴起,刚才因秦砚闯入而片刻错愕的狂暴力量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熔岩,被对手短暂的松懈彻底点燃爆发。
“滚开!!!别他妈挡我道!!!”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几乎要震碎楼梯间的尘埃,贺柒身体爆发出恐怖的蛮力,趁着寸头壮汉注意力被完全吸引到秦砚身上的刹那,他蓄满力道的腿如同铁鞭,狠狠扫向壮汉刚迈开一条腿支撑重心的脚踝。
砰!
“啊——!”寸头壮汉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巨力让他本就因前扑而前倾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如同失控的攻城车般朝着秦砚的方向轰然砸落同时也挡住了那根扫向秦砚的钢管。
千钧一发。
秦砚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猛地向侧面墙壁贴近,在寸头壮汉庞大的身躯带着呼呼风声从面前砸落的前一瞬。
他眼角的余光甚至瞥到了贺柒那双因极度暴怒而完全充血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前方——不是看他,而是盯着那个拿钢管的混混!那眼神里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壮汉惨嚎着滚下楼梯钢管也扫了个空。
贺柒却连看都没看那倒地的壮汉一眼,解决掉最巨大的障碍,他所有的狂怒和屈辱都瞬间找到了爆发口——那个刚刚捡起地上被书包砸落的弹簧刀、正想朝最近的秦砚捅去的另一个瘦高混混!
“去死!!!”
贺柒嘶吼,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弹射而出,速度快如猎豹,那张被狂怒扭曲的冷白面孔在昏暗光线下宛如索命修罗,他一个迅猛的膝撞直冲那混混毫无防备的小腹!
噗!
恐怖的沉闷撞击声,力量之凶猛让那人瞬间弓成虾米,手中的刀再次脱手整个人被撞得双脚离地,如同破麻袋般向后狠狠砸在楼梯扶手上发出“哐当”巨响,身体软软地滑落蜷缩在地除了痛苦的抽气声再也发不出其它声音。
转瞬之间!形式剧变!
混乱的呼吸声和压抑的痛哼成了楼梯间的主旋律,横七竖八倒着的人影在微弱的光线下蠕动。
秦砚剧烈地喘息着,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后背撞在篮架上的旧伤处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额头青筋迸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感。
他靠着墙支撑,才没让自己腿软滑下去。
而在楼梯拐角平台唯一还算干净的角落,贺柒依旧保持着那个膝撞之后直起身的姿势,仿佛一座在激战后依旧蒸腾着热力与杀气的凶悍雕塑。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快速起伏,汗水将额前凌乱的黑发完全浸透,几缕发丝紧贴在汗湿的鬓角。
他侧对着秦砚,那双布满狰狞血丝的、野兽般的眼睛死死扫过地上那几个仍在痛苦翻滚呻吟的身影,冰冷的煞气几乎化作实质性的锋芒在空气中切割。
仿佛在确认还有没有爬得起来的敌人需要再次碾碎。
风声透过铁门在楼梯间上方呜咽回旋,将这里面的血腥和浑浊撕扯着盘旋不去。
数秒的绝对死寂。
贺柒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扭过头。那张线条完美的侧脸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刀削斧劈般凌厉紧绷。
他转向秦砚的方向。
视线掠过秦砚靠着墙壁因强忍痛楚而紧绷的身体轮廓。
最终,目光死死钉在了秦砚那张因失血和剧痛而异常苍白的脸上。
四目交接。
贺柒的目光如同一头被触怒的独狼,充满了暴虐的怒火、被干涉的极不耐烦,以及一种更深更沉的、近乎被羞辱的难堪!一种原本属于自己的、纯粹的混乱厮杀被强行闯入、被打断、甚至被另一个他所敌视的人“搭救”的滔天愤怒!所有情绪在他的眼底翻滚、炸裂!那冷白肌肤上沾染的几点暗红血迹,此刻更是增添了几分地狱归来的煞气。
“……”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秦砚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绷紧的下颚骨在皮肉下细微的抽动。
但最终,喉咙里只滚出一串模糊的、像是愤怒气流被强行压制的咯咯声。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用以维持对峙的力气猛地转回头,动作又狠又快带着一种几乎是泄愤般的决绝,他不再看秦砚一眼,仿佛再多看一秒都会引发灾难。
他粗暴地用校服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灰尘混合成的污迹,视线越过地上那几个已经失去威胁的身影投向下方唯一还清醒着的、正蜷在墙角捂着断腕、用极度惊恐和怨毒眼神看着他的黄毛。
贺柒眼中戾气翻涌,他抬脚狠狠踢开挡在面前的呻吟的身影,朝着黄毛的方向大步走去那气势如同魔神再次降临!
“啊……柒哥……柒哥别……我们错了……” 黄毛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想往墙角更深处缩却无处可退。
就在这时——
“贺柒!”
一道声音骤然响起在封闭空间里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刺破了紧张的气氛。
不是喝止,没有惊慌,更没有祈求。
秦砚的声音平静得吓人。
他甚至没有抬高音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后背的剧痛让他的声线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晰。
贺柒向前逼近的脚步骤然钉死在原地
如同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身体绷得死紧保持着前倾的姿态像一座濒临爆裂的火山,那只握着黄毛衣领的手已经伸出停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透着可怕的力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耳朵里轰鸣血管突突直跳。
身后那道声音带来的、被强行中止行动的屈辱感和被“命令”点燃的滔天怒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穿,他需要发泄,需要砸碎点什么东西需要让这该死的一切付出代价!
身后秦砚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撞伤的地方正在疯狂抽痛,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带起一阵尖锐的撕裂感,牵扯得呼吸都变得困难。
额头上布满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
但他的声音没有泄露一丝脆弱,平稳得像是刚才的厮杀不过是幻觉:
“够了。”
两个字,短促,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力。
贺柒的身体瞬间如弓弦般绷紧,肩膀骤然向上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转身扑向那个命令他的人脖颈上的青筋狰狞地凸起,在苍白的皮肤下疯狂跳动。
秦砚甚至能听到贺柒牙关紧咬发出的可怕咯咯声像是要把牙齿咬碎在嘴里。
漫长的几秒钟在死寂中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无形的刀锋碰撞。
楼梯间里只有那几个倒霉蛋痛苦的压抑呻吟和黄毛牙齿打颤的格格声。
最终当贺柒的手猛地松开,黄毛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板上大口喘气时,秦砚极慢、极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如同无数细针扎进肺腑深处。
他后背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强行忍着没有闷哼出声。
然后他才用一种极其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目光却穿透昏暗的楼梯空间牢牢锁在贺柒那个极度僵硬的背影上:
“再动手,就不是进教导处那么简单了。”
声音不高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物理定律。
“留案底”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带着一种看透后果的冰冷清晰:“档案一辈子带着脏点。”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敲进贺柒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狼藉和狂怒的灰烬里。
死寂。
地上黄毛颤抖着连呻吟都不敢再发出来。
贺柒僵硬的背影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又猛地压抑下去。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伸向黄毛的那只手。
手指蜷曲着,攥紧成拳。
骨节摩擦着皮肉发出细微而瘆人的声响。
最终他没有回头,只是猛地弯下腰从狼藉不堪的地面精准地捡起刚才被砸飞滚落在黄毛脚边的折叠弹簧刀,刀身冰冷的金属触感入手,他似乎稍微稳定了那么一丝丝狂躁。
他直起身依旧没有看秦砚的方向。
只是将冰冷的刀锋随意地滑入裤子口袋,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随即,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暴戾气息和血腥味道,一言不发地撞开楼梯间通向下方楼层的大门。
“哐当——!”
沉重的木门被他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刺耳的回音在狭窄的空间里久久震荡。
身影消失在门后深邃的黑暗里只留下冰冷到冻僵的空气和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秦砚后背紧贴的墙壁传来刺骨的冰凉,和他身体内部灼烧的痛楚形成诡异的反差。
地上翻滚的呻吟声和空气中粘稠的腥气提醒着刚才那场短暂而血腥的遭遇。
他目光沉沉地掠过地上那几个惨状各异的躯体,最终落在那扇被贺柒撞得来回晃荡的门洞深处。
黑暗像张开巨口的怪兽,吞没了那个头也不回的身影。
他扶着冰冷墙壁的手掌心一片粘腻潮湿——有灰尘,有汗水,甚至有不知从哪里蹭上的零星血迹,指尖在难以控制地微微发抖。
后背那处旧伤再次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随着他每一个深呼吸而加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一片锋利的灼烧感,几乎要撕裂他支撑身体的力量。
没有时间去想后果也无暇理会那几个呻吟不断的混混下一步会如何。
秦砚咬着牙用尽全力强迫自己离开冰冷的墙面支撑,动作因为牵扯伤处而显露出一丝迟滞,他脚步虚浮地跟了上去,循着贺柒离开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下昏暗的楼梯。
楼梯转角处的声控灯年久失修,忽明忽灭,光线断断续续地舔舐着墙壁上斑驳的污迹和涂鸦。
空气沉闷滞重,如同凝固的铅块。贺柒的身影时而被微弱的光线短暂照亮又迅速没入下一段更深沉的黑暗。
他走得不快,步态却极其僵硬,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维持一个稳定的直线。
那宽阔的肩膀绷得像两块冰冷的钢板,昭示着主人内在依旧翻腾不休的狂澜和无处宣泄的暴戾。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这段光线破碎、呼吸都感觉压抑的回廊。
只有彼此靴底敲打在粗糙水泥地面发出的、不同频率的沉重回响在空旷中互相应答又互相切割,秦砚落后几步每一步牵动的后背疼痛都在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前面那道僵硬的背影——校服外套在肩胛处明显的拉扯褶皱,后颈凌乱黑发下露出的紧实皮肤线条绷得死紧——像一头随时可能回头将怒火对准自己的受伤孤狼。
就在即将踏出最后一段楼梯拐角,出口那抹混杂着城市浑浊灯光的微亮已经清晰可见时——
贺柒的脚步猛地顿住了,毫无征兆如同骤然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他停在拐角处最深的那片阴影边缘,距离出口一步之遥。
侧墙高处那扇破败小窗透进来的、被切割成条状的昏黄路灯光芒,恰好笼罩住他小半个身体。
光暗交织中他那张冷白得几乎透明的侧脸线条锐利得如同刀刻紧绷的下颚线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对抗着某种即将冲破喉咙的巨力。
秦砚也随着停下,站在稍后几步的下方台阶上。
光线落在他脸上映照出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和过分苍白的唇色。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询问,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僵立在明暗交界线中的背影。
空气彻底凝滞。
声控灯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光亮固定不动。
贺柒的身体依然保持着前行的惯性姿态,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了头,动作迟滞得像生锈的齿轮在强力扭动。
他的视线没有完全投向秦砚,更像是在穿透空气中漂浮的灰尘,落在一个虚无的点上。那双向来燃烧着野性火焰、此刻却暗沉如深渊的漂亮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搅——是劫后余生的暴怒被强行压抑后的残留火星?是不甘?是屈辱?还是……某种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也绝不愿承认的,更深层的东西?
沉默像实体般膨胀,塞满了整个楼梯转角,沉重得几乎要压塌人的脊梁骨。
只有远处传来的隐约车流声和夜风吹过建筑的呜咽证明着时间的流动。
就在那沉默即将绷紧到断裂的极限边缘时——
贺柒的下颚猛地收紧,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终于耗尽了体内最后一丝对抗沉默的力气,从齿缝间硬生生挤出一句如同砂石摩擦的低语。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种竭力压制却依旧滚烫的抗拒和极端的不耐烦:
“……妈的……用你管……”
秦砚望向他的伤口哑着声音开口道:“疼吗?”
“关你事什么事”
语速极快,更像是一声被强行压缩变形无处排解的低咒,尾音压抑在喉咙深处带着一种濒临暴走的颤抖。
说完他猛地转过头去,动作决绝得几乎要拧断自己的脖颈,不再看身后那人一眼,如同身后追着来自地狱的业火。
随即他迈开脚步,带着一股几乎要将地面踏穿的蛮力一步就彻底跨出了那片象征“里界”的昏暗楼梯口,融入了外面更开阔、却也充斥着城市浑浊噪音的夜色。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出口的光亮里仿佛一头强行挣脱枷锁、冲入更深黑暗的野兽。
秦砚站在原地,后背剧烈的疼痛清晰地撕扯着意识。他看着那空荡荡的出口感受着那句话最后音节里蕴藏着的极致暴躁和……那更深更细微的颤抖。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深潭般的眼底深处,之前翻滚的情绪风暴已经沉寂下去,只剩下一片近乎漠然的疲惫。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汗味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属于贺柒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秦砚沉默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一直紧握着的左手上。
五指缓缓张开。
手心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和墙壁支撑时用力的摩擦,被粗糙的墙面和可能是跌倒混混衣物上的金属拉链划开了几道细小的裂口。
血迹混着墙灰黏在伤口周围,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掌心那些渗血的擦痕。
然后动作极其缓慢地伸出右手食指,用指腹在伤口旁干净一点的地方极其缓慢地——捻下了一小片极其微小、边缘因为汗水而卷起的——
粉红色小熊图案的创可贴残留胶体。
这是……从贺柒肩胛骨上那处旧伤上脱落下来的,不知在刚才那场混乱中是何时黏在了他手上。
指尖捻动着那块微小的胶带边缘。
那粉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已经模糊褪色,显得有些滑稽,还沾染了血迹和灰烬。
一种冰凉又粘稠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几秒钟后秦砚收拢了手指,将那点微不足道的胶体紧紧攥在掌心。
掌心的伤口被挤压到,传来清晰的刺痛,那痛感似乎短暂地盖过了后背的剧痛。
他抬起脸最后瞥了一眼空荡荡的楼梯出口。夜风从那里涌入,带着城市暮秋特有的凉意。
他什么也没再说。
背依旧疼痛难忍脚步却重新迈开,一步一顿地、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身影融入楼梯深处更加浓重的黑暗里。
身后楼梯转角深处,那盏早已坏掉、忽明忽灭的老旧声控灯,终于在这片彻底的黑暗沉寂中,轻轻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电流嗡鸣——
骤然彻底熄灭。
……
楼梯间的黑暗彻底吞没了秦砚的身影。
他一步一步向下挪动,后背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灼烧感让他额角的冷汗从未停止。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尖锐的痛楚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他强撑着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抗议,脑海中一片混沌只剩下贺柒消失在楼梯口时那决绝的背影以及那句裹挟着滚烫抗拒和细微颤抖的“用你管”。
走出教学楼侧门时,城市的霓虹早已亮起,将深秋的暮色染成一片浑浊的紫红。
晚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在汗湿的校服上,激起一阵寒颤。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后背的伤口被布料摩擦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校门口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他刻意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试图让身体适应这持续的疼痛,也试图平复胸腔里那股翻腾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劫后余生的余悸?是对贺柒那不知好歹的愤怒?还是更深层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某种东西?他甩甩头,将这些杂念强行压下,只专注于脚下的路,以及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盘问。
推开那扇厚重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防盗门时玄关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带着一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刻意营造的温馨气息。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某种昂贵的、带着木质调的香薰味道。
“砚砚?怎么才回来?”母亲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从餐厅方向传来。
她快步走到玄关,身上还系着那条米色的质地精良的围裙。
她的目光在秦砚脸上扫过带着探究和一丝潜藏的焦虑:“脸色怎么这么差?出什么事了?”她的视线随即落在他校服外套手肘处明显的灰尘污渍上眉头蹙得更紧。
秦砚垂下眼睑避开母亲审视的目光弯腰换鞋的动作因为牵扯到后背而显得有些僵硬:“没事,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放学……耽搁了一会儿”他刻意省略了所有细节将书包轻轻放在玄关的矮柜上动作间极力掩饰着身体的迟滞。
“耽搁?”林薇显然不信,她上前一步想伸手去碰秦砚的手臂,却被他一个细微的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和更深的担忧:“你看看你这衣服脏的!还有……”她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秦砚右手手背上那几道新鲜的边缘泛红的擦伤:“手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没有”秦砚立刻否认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不小心蹭到篮球架了”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受伤的右手往身后藏了藏,左手下意识地拉了一下校服外套的袖子试图遮住手腕处可能存在的其他痕迹。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林薇的眼睛。
“蹭到篮球架能蹭成这样?”林薇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明显的不信和焦躁:“砚砚,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还是……”她的话音未落,被一个沉稳的男声打断。
“好了,薇薇”周霖从餐厅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他穿着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家居服,身形保养得宜,带着成功商人特有的从容气度。
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秦砚略显狼狈的衣着和苍白的脸色:“孩子刚回来,先让他洗洗手吃饭吧。有什么事,饭桌上慢慢说”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感,既安抚了妻子也无形中给秦砚下了指令。
林薇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在周霖温和却带着压力的目光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秦砚:“快去洗手吧,菜都要凉了”
秦砚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走向洗手间,冰冷的水流冲刷过手背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也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楼梯间那血腥混乱的画面和贺柒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复杂情绪的眼睛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餐厅里灯火通明长方形的胡桃木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骨瓷餐具和银光闪闪的刀叉。
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冒着热气,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周霖坐在主位,林薇坐在他右手边,秦砚的位置在周霖的左手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秦砚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尽量放轻,避免牵扯到后背的伤,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砚砚,来,尝尝这个清蒸鲈鱼,你周叔特意让张姐买的,很新鲜。”林薇率先打破沉默用公筷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到秦砚面前的骨碟里眼神殷切。
“谢谢妈”秦砚拿起筷子声音平淡无波,他夹起鱼肉,动作有些迟缓,味同嚼蜡。
后背的疼痛让他食欲全无,胃里像是塞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周霖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汤,目光落在秦砚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公式化的关切:“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新环境还适应吗?”他的声音醇厚,语调平稳像是在进行一场商务洽谈的开场白。
秦砚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头,迎向周霖的目光。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疏离:“还好”他回答得极其简短两个字便将所有可能展开的话题堵死。
周霖似乎并不意外,嘴角依旧噙着那抹温和的笑意,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七中的教学风格可能跟一中不太一样,节奏或许慢一些,不过……”他顿了顿拿起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以你的底子,应该很快就能跟上,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什么学习资料尽管开口。”
“知道了,谢谢周叔”秦砚微微颔首语气礼貌而疏远,像在回应一个不太熟悉的客户。
他垂下眼睑专注地看着自己碗里的米饭,仿佛那米粒上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图案。
林薇看着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更加焦急,她忍不住又开口:“砚砚,你周叔说得对,要是学习上跟不上或者……或者跟同学相处有什么不愉快,一定要跟妈妈说,或者跟你周叔说也行,千万别自己憋着。”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秦砚手背上的伤。
“嗯”秦砚依旧只是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解释。
他夹起一根青菜机械地咀嚼着,餐桌上的沉默再次蔓延开来只有餐具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脆响。
周霖放下汤勺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桌沿,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年轻人嘛,血气方刚,有点摩擦也正常”他像是总结陈词,目光再次扫过秦砚:“不过,凡事要懂得分寸,更要懂得保护自己,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代价”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秦砚那件沾着灰尘的校服外套。
秦砚握着筷子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他当然听懂了周霖的弦外之音——代价。
无论是打架斗殴可能带来的处分还是可能给周霖这位“体面人”带来的“麻烦”。
他抬起眼看向周霖,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我明白”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明白就好”周霖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吃饭吧,菜凉了口感就差了”他率先拿起筷子,姿态优雅地继续用餐,仿佛刚才那番暗含敲打的话只是寻常的餐桌闲聊。
林薇看着丈夫和儿子之间这种看似平和实则冰冷疏离的互动,心里堵得难受。
她夹了一块排骨想放到秦砚碗里,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终默默地放进了自己碗里。
她看着秦砚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碗和苍白的侧脸,忍不住轻声问:“砚砚,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看你都没吃多少。”
“没有,妈。”秦砚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胃里的不适感:“下午体育课活动量有点大,不太饿”他找了个最合理的借口。
“那也多少吃点,不然晚上该饿了”林薇还想劝。
“我吃饱了”秦砚站起身,动作牵扯到后背,他强忍着没有皱眉:“你们慢用”他对着周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餐厅走向自己的房间,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寂。
餐厅里只剩下周霖和林薇两人,林薇看着儿子关上的房门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眼眶有些发红。
周霖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别太担心了,薇薇。男孩子这个年纪有点磕碰很正常,我看他气色是差了点,可能真是累了,让他早点休息吧。”他站起身走到林薇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别想太多,秦砚这孩子……有主见,也懂得分寸”他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目光投向秦砚紧闭的房门,眼神深邃难辨。
林薇靠在椅背上看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的精致菜肴,只觉得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这个家,这顿晚餐,这看似温馨的一切都像一层精心描绘的油彩,掩盖着底下冰冷的现实和无法弥合的裂痕。
她不知道儿子在学校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走进他那紧闭的心门。
她只知道,那个曾经会依赖她、向她诉说心事的少年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秦砚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敢让一直强撑的力气松懈下来。
后背的剧痛瞬间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又布满了冷汗。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床边,几乎是跌坐下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霓虹的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影。
他仰面倒在床上,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
他闭上眼,楼梯间里贺柒那双赤红的、充满暴怒和复杂情绪的眼睛,周霖餐桌上那温和却疏离的审视目光,母亲担忧又无措的脸……各种画面在黑暗中交织冲撞。
他缓缓抬起左手摊开掌心。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他凝视着指尖捻下的那一点极其微小的、沾染了灰尘和血迹的粉红色小熊创可贴残留胶体。
那点微不足道的痕迹,此刻却像一块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疲惫感,如同深海的淤泥,将他缓缓淹没。
他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带着淡淡洗衣液香气的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外面那个纷乱复杂、充满敌意和疏离的世界。
黑暗中只有他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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