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二年六月十五,江南彻底入梅。
雨丝像千万根银线,从天幕垂到河面,溅起一层白雾,桃花渡的水位又涨了半尺,竹庐的门槛被水漫过,留下一圈淡褐色的水痕。
顾雪庭赤足踩在温热的木板上,足底能感到水波轻晃,案头,一盏青釉小灯映出他低垂的睫毛,睫毛下压着一张新绘的《江北河图》。
图上,淮水如一条青蛇,蜿蜒穿过两淮十三州县,蛇腹处用朱砂点出三十七处暗红标记——那里,是沈如晦“莲幕”织坊所在。
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顾雪庭抬眼,窗外雨声忽然紧了一重。
门被推开,萧庭渊携一身水汽进来,怀里抱着几卷湿透的文书。
“驿马刚到。”
他声音低哑,把文书摊在案上,指尖一一按过,“沈峤旧部,果然不止三千。”
最上面一卷,是江北道转运副使李穆的密折。
折子里列了长长一串名字——
有的是三年前被裁撤的老卒,有的是今年春闱落榜的寒士,甚至还有两淮盐帮的女把头。
他们共同的身份,是“莲幕”新枝。
顾雪庭用帕子拭干最后一处水渍,指尖在“李穆”二字上停了停。
“李穆是太后远亲。”
他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莲幕里,也有太后的眼睛。”
萧庭渊皱了皱眉,掌心覆在他手背上,温度透过微凉的指节传来。
“那就把眼睛挖出来。”
第二日,雨稍歇,桃花渡下游的“清莲织坊”却热闹起来,织坊原是沈氏旧宅,粉墙黛瓦,回廊曲折,此刻,百余架织机同时响动,梭子穿梭如飞,丝帛堆成小山。
沈如晦一身青莲窄袖,立在檐下,正教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认丝。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一梭一线,都是你们的命。线断了,可以再接;命断了,就什么都没了。”
顾雪庭与萧庭渊踏进门时,正听见这一句。
沈如晦回头,目光在两人相扣的手上停了停,唇角微弯。
“顾相,萧公子,来验货?”
她侧身让路,织机声如潮水,一波波涌来。
顾雪庭抬手,指尖掠过一架织机上的半成品——那是一幅“并蒂莲”,莲瓣以冰蚕丝织就,花心却用极细的铁线勾出暗纹。
展开来,是一幅舆图:淮阴、盱眙、寿春,三地兵力布防,一目了然。
“莲幕连舆图都能织?”萧庭渊挑眉。
沈如晦微笑:“女子手巧,心更巧,舆图织在嫁妆里,官差搜不出。”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但李穆昨日派人来查账,说织坊‘私藏铁线’,恐与军器有关。”
顾雪庭垂眸,指尖在并蒂莲上轻轻一按,莲心铁线发出细微的“铮”声。
“那就让他搜。”
第三日午后,李穆果然来了。
他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三十名兵丁,腰间挎刀,靴上溅满泥水。
织坊大门洞开,女眷们被赶到院中,抱胸低头,露出怯生生的脖颈。
李穆的目光在她们脸上一一掠过,像在挑拣货物。
“搜!”
兵丁四散,织机被掀翻,丝帛被踩在脚下。
沈如晦站在廊下,指尖捏着一串佛珠,一粒粒拨过。
忽然,一名兵丁从厢房捧出一只黑漆箱,箱里整整齐齐码着铁线。
李穆冷笑:“私藏军器,按律当斩。”
沈如晦抬眼,声音温婉:“大人可知,这是织坊的‘梭芯’?冰蚕丝易断,须以铁线为骨。”
李穆不听,挥手命人锁她。
就在此时,顾雪庭与萧庭渊缓步而入。
顾雪庭一袭素衣,手里却提着一盏官灯,灯罩上绘着工部印记。
“李大人。”
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雨声,“私查官坊,可有圣旨?”
李穆一怔,旋即冷笑:“顾相已辞官,无权过问。”
顾雪庭抬手,亮出一封新折——
“摄政辅国公奉旨巡江,查江北水患善后,织坊隶属善后局,李大人若要拿人,先过我这一关。”
李穆脸色微变。
萧庭渊已拔剑,剑尖挑起李穆下颌:“要么滚,要么死。”
雨幕中,李穆最终选择了滚。
马蹄声远去,织坊大门重新合上。
沈如晦望着满地狼藉,轻声道:“他还会再来。”
顾雪庭答:“再来时,就不是三十人了。”
当夜,沈如晦在织坊后院设小宴。
雨丝穿过瓦缝,落在石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四人围坐——顾雪庭、萧庭渊、沈如晦、赫兰图。
赫兰图带来北境最新消息:
铁勒老阏氏病重,其子争位,无暇南顾;
但沈氏暗桩已与李穆勾结,欲借“清君侧”之名,逼朝廷收回女户司。
桌上摊着一张新绘的《江北兵力图》,红点密集,如蚁附膻。
沈如晦以指尖在图上画了一个圈:“李穆的兵,囤在这里——清河口旧闸,闸下有暗道,直通织坊后院。”
她抬眼,目光灼灼,“我要反客为主。”
顾雪庭展开第二幅图——那是织坊的地下密道图,以朱笔标出三条路线:
一条通往河口,一条通往盐仓,一条通往……慈宁宫旧道。
沈如晦指尖一颤:“你何时挖的?”
顾雪庭微笑:“从莲幕立下的那一刻起。”
萧庭渊挑眉:“你想把李穆引进来?”
“不,我想让他自己走进来。”
顾雪庭以指尖在图上轻轻一点,“三日后,中元节,织坊设‘盂兰盆会’,超度水患亡灵,李穆若来,必是兵丁乔装香客,我们只需在暗道里,点一盏灯。”
中元夜,雨停,月如银盆。
清莲织坊张灯结彩,门前搭起高台,台上供着荷花灯、瓜果、纸衣。
女眷们素衣淡妆,手持莲花,低低诵经。
李穆果然来了,带着五十名“香客”,腰藏短刃,目光闪烁。
暗道里,赫兰图与沈玦各率十名女镖师,屏息以待。
顾雪庭与萧庭渊则坐在高台之上,面前摆着一架琴、一壶酒。
琴声起,是《招魂》。
灯影里,李穆的兵丁渐渐聚拢,刀光在袖底若隐若现。
就在此时,沈如晦捧着一盏巨大的莲花灯,缓步登台。
灯芯忽地爆出一团碧火,火光里,莲花灯裂开,露出内藏的舆图——
正是李穆与沈氏暗桩的往来书信。
书信被火舌舔过,墨迹显形,字字句句,皆是谋逆铁证。
李穆脸色大变,拔刀欲砍。
暗道里,女镖师们同时点燃火折子,火光顺着引线,一路烧向河口旧闸。
轰然一声巨响,闸板被炸毁,浊水倒灌,李穆的兵丁瞬间被冲散。
当夜,清河口火光冲天,映得雨后的天空一片赤红,李穆被活捉,押往金陵,沈氏暗桩名单,尽数落入顾雪庭手中。
织坊的女眷们站在火光里,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初醒的锋芒。
沈如晦走到顾雪庭面前,深深一拜:“顾相,莲幕自此归公。”
顾雪庭扶起她,声音温和却坚定:
“不,莲幕自此归天下女子。”
远处,钟声响起,中元节的第一朵莲花灯,顺流而下。
灯影里,并蒂莲轻轻摇曳,像在对这乱世,发出无声的嗤笑。
尽管那个时代对女子苛责,我还是希望在我的笔下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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