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二年六月二十,梅雨最盛的一日,金陵城头乌云压脊,天色暗得像傍晚。御沟的水漫到石阶下,浮着残荷与碎灯,皇极殿的金瓦被雨线串成一张密网,风一吹,整片瓦海都在摇晃。殿内却灯火通明——幼帝已退位,新帝萧庭渊尚未正式改元,仍沿用“开阳”年号,今日,是他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议题只有一桩:江北道决口、流民、莲幕、以及李穆的口供。 顾雪庭披紫袍,立于龙阶下首,袍角被湿气浸透,颜色深得像淤伤,他手里捧着一摞折子,最上面是李穆的血书供状。血书是昨夜赫兰图亲自审的——李穆的指甲被拔了七枚,终于吐出一句:“沈氏暗桩之外,另有其人。”那人是谁,他还没来得及说,便咬舌自尽了。只留下半句含糊的口型,被精通唇语的阿苦译出——“凤……凤池。” 凤池,乃后宫旧苑,如今空置,却在前朝曾作“女学”之所。太后姜氏未废前,每年三月都要在凤池设“女官试”,选世家才女入宫。自先帝驾崩,凤池荒废,女学停办,却仍有老嬷看守。谁会想到,一座废苑竟成了暗棋之眼? 当夜,雨未停。顾雪庭与萧庭渊微服至凤池。门环生了绿锈,推开时发出一声长叹,院内草木疯长,野蔓攀上回廊,湿叶滴翠,唯一亮处,是池心水榭——一盏孤灯,灯罩上绘着褪色的并蒂莲。 水榭里,一个老嬷盘腿坐在蒲团上,膝上横着一架焦尾琴,见有人来,她并不惊,只抬手拨弦,琴声涩哑,却依稀可辨是《凤求凰》。萧庭渊按住剑柄,顾雪庭却抬袖制止。“晚辈顾雪庭,求见凤池主人。” 老嬷停了琴,抬眼——那是一双极亮的眼睛,亮得不像六十老妪。“主人不在。”她嗓音嘶哑,“主人只留下一句话:‘凤池无水,莲自枯;天下无女,国必亡。’” 顾雪庭心底一震。那老嬷却低头,继续调弦,仿佛方才什么都没说。雨丝穿过破窗,落在琴面,溅起细小的水花。萧庭渊俯身,在琴底摸到一枚暗格。暗格里,是一张叠得极细的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皆是两淮、江南一带的寡妇、织娘、女镖头,甚至盐帮女把头。末尾,盖着一方小印:“姜沅”。 姜沅,乃太后姜氏的堂妹,亦是先帝亲封的“凤池女史”。传闻她十六岁入宫,十八岁因谏言“女学当开”而触怒先帝,被幽禁凤池。十年前,一场大火后,世人皆道她已葬身火窟。如今,她却以名册再现。 回宫途中,雨更急了。马车轱辘碾过积水,溅起一帘泥花。萧庭渊攥着丝绢,指节发白:“姜沅若活着,便是太后留在暗处的一把刀。”顾雪庭却摇头:“不,她是太后唯一的破绽。” 他展开丝绢,指尖在“姜沅”二字上轻叩:“太后垂帘十年,最惧的不是男子谋反,而是女子结社,凤池女学虽废,旧人犹在,姜沅以寡妇、织娘为眼,织成一张‘第二莲幕’,这张幕,太后压不住,也毁不掉。” 次日,皇极殿再议。百官齐聚,雨声敲瓦,如万军擂鼓。顾雪庭当庭呈上凤池名册,朗声:“凤池旧人,愿以女户司为基,重建女学,学制三年,教纺织、医药、算学、律令,学成者,可入女户司,亦可自立女户。” 殿中哗然。礼部尚书崔澄出列,拂袖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设女学,乃乱纲常!”顾雪庭不疾不徐,展开第二卷:“崔大人府中,可有女眷?”崔澄一怔。“若有,请她们暂避——因为下官要念一念,崔府去年私盐走漏的账目。” 殿上顿时鸦雀无声。顾雪庭抬眼,目光扫过众臣:“女子无才,便无法记账,无法查账,无法揭你们的老底,所以,你们怕她们有才。” 当夜,太后姜氏被从永巷押至偏殿,她素衣散发,却仍脊背挺直。顾雪庭执灯而入,灯光映出她眼角细纹。“堂妹还活着?”她第一句便问。顾雪庭不答,只递上凤池名册。太后指尖微颤,良久,轻笑一声:“我早知她未死,那年大火,是我亲手放的。” 她抬眼,目光灼灼:“但我放她一条生路,是赌她恨我,却不会恨这天下女子,如今,她赢了。”顾雪庭沉默片刻,道:“太后可愿写一封手书,劝女学诸生归顺?”太后却摇头:“我不写,我写,她们便不信,你得亲自去凤池,告诉她们——天下已换主人,女子不必再躲。” 六月二十五,雨停,云破日出。顾雪庭与萧庭渊再次踏入凤池。这一次,水榭里不止老嬷,还有数十名女子——有鬓染霜雪的老妇,有怀抱婴儿的少妇,有眉目英朗的女镖头。她们或坐或立,目光警惕,却在看见顾雪庭时,齐齐一震。 姜沅坐在最深处,素衣乌发,眉目与太后有三分相似,却更清寒。她膝上横着那架焦尾琴,琴面焦痕如新。“顾相,来劝降?”“来请诸位出山。”顾雪庭俯身一礼,“女学可复,女户可立,但需诸位亲手筑基。” 姜沅抬手,琴音骤起,如急雨敲荷:“十年前,我们求一席之地而不得,如今,凭什么信你?”顾雪庭从袖中取出一物——是太后姜氏的血书手谕,末尾一行:“凤池之火,是我之罪;凤池之水,可洗天下女子之冤。” 琴音渐歇。姜沅起身,走到顾雪庭面前,伸出两指,轻轻拈起那纸血书。“好,我们出山。但有一个条件——”她目光转向萧庭渊,“新帝须立誓:女学不废,女户不拆,凡我凤池弟子,可科举、可经商、可入仕、可参军。” 萧庭渊毫不犹豫,拔剑划破指尖,血滴入凤池:“朕以血为誓,违者,天厌之。” 七月,凤池重修,匾额换新:“并蒂女学”。开学那日,顾雪庭亲题楹联:“雪尽春生,莲开并蒂;凤翥龙翔,女亦封侯。” 姜沅立于池畔,望着新栽的并蒂莲,轻声道:“十年前,我在这里送走了姐妹;十年后,我在这里迎回了天下女子。” 远处,钟声悠扬。雨后的凤池,莲叶接天,一朵并蒂莲悄悄绽放,一半朝东,一半向西,而花茎深处,早已紧紧缠在一起。
啊啊啊突然发现明天就周三了,本来打算今天多更一点,争取明天打到字数上架,但是感觉臣妾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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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