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二年七月半,处暑才过,金陵却提前有了凉意。
皇城东北角,原本废置的凤池女学,一夜之间挂起了“并蒂书院”的新匾。
乌木匾上,顾雪庭题的那两行金字,被工匠细细鎏了两遍,日头一照,便晃得人睁不开眼。
书院开讲的第一日,便有二百零六名女子报名——寡妇、织娘、女镖师,甚至还有两名女扮男装、混在人群里的盐枭。
姜沅着一袭青莲色深衣,立于仪门之下,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每一个人都听见:
“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某家媳、某氏女,你们是并蒂书院的第一批弟子。”
话音落下,檐下雨铃叮当,像替她把这句话传得更远。
顾雪庭与萧庭渊站在仪门外十步的槐荫里,谁都没有上前。
萧庭渊抱着臂,看姜沅的背影,忽然低笑:“她比你更像丞相。”
顾雪庭咳了一声,指尖掩在袖里,却掩不住唇角那点无奈。
“她若肯入朝,三省可省其一。”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仍落在人群最末——
那里,有个瘦小的姑娘,不过十三四岁,一身粗布衣裳,怀里抱着一卷用油纸裹着的书。
那是阿苦。
她如今有了新名字:姜拾遗。
拾遗,是姜沅亲自取的。
“拾天下之遗,补苍生之缺。”
并蒂书院开讲第三日,夜里下了雨,雨不大,却缠缠绵绵,像一场不肯醒的梦。
顾雪庭在灯下批阅书院章程,忽听窗外“笃笃”两声。
沈玦翻窗而入,蓑衣滴水,怀里抱着一只湿淋淋的鸽笼。
“江北急报。”
沈玦抹了把脸,从鸽爪上解下一根竹管,“李穆残部在清河口聚了五千人,打着‘清君侧、诛女祸’的旗号,说要火烧并蒂书院。”
竹管里还塞着一张薄纸,纸上画着一只展翅的鹤,鹤眼处点了一滴朱红,像血。
那是沈氏旧徽。
顾雪庭指腹摩挲那抹红,眼底却无波澜:“火?他们忘了,凤池原是火窟。”
第五日,书院内开始流传一首小调:
“并蒂莲开并蒂妖,凤池火里女魂号。天子不辨雌与雄,留得江山付阿娇。”
调子软糯,却句句带刺,姜沅听见时,正在教弟子们认丝,她手里捏着一根细丝,轻轻一捻,丝断成两截。
“传谣者,逐。”
她声音不高,却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
当夜,书院后门便少了三名女弟子。
她们留下字条:
“道不同,不敢污先生耳目。”
字条末尾,各画了一只鹤眼,与沈玦带来的徽记一模一样。
七月廿三,处暑。
金陵城却反常地下了一场薄霜,霜打在并蒂书院的瓦上,白得像撒了一层盐,寅时,书院正门被叩响。
守门的哑嬷开门,只见一队黑甲兵卒立于阶下,刀出鞘,刃上映霜。
领队的是个女子,一身玄甲,面覆银面具,只露出一双冷冽的眼。
她声音透过面具,带着金属的颤意:“奉江北道行军总管李穆令,查封并蒂书院,缉拿妖言惑众之徒。”
哑嬷张嘴,却只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玄甲女子抬手,兵卒一拥而入。
霜刃逼至仪门时,姜沅正带着弟子们晨读。
她手执一卷《女诫》,读到“妇德不必才”一句,忽然停住,抬眼,看见黑甲女子,淡淡一笑:“李穆自己不敢来,却让个女人打前锋?他忘了,凤池的火,是我们自己放的。”
玄甲女子不语,只抬手,兵卒散开,将书院团团围住,姜沅侧头,看向人群最后的阿苦。
阿苦怀里抱着那只油纸裹的书卷,此刻书卷被抖开,竟是一幅舆图——图上,清河口、盱眙、寿春三地,被红笔圈出三个小小的“火”字。
阿苦抬头,声音清脆:“姐姐们,先生教过我们——火能烧人,也能烧水。”
霜刃未落,书院内已起骚动。
织机声骤停,梭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紧接着,书院四面围墙,竟齐齐裂开缝隙——
那是昨夜沈玦带人连夜挖出的暗渠,渠中灌满桐油。
姜沅抬手,一支火箭射出,正中暗渠。
轰然一声,火墙拔地而起,将黑甲兵卒与书院隔开。
火舌舔着霜刃,发出“嗤嗤”的声响,像嘲笑。
玄甲女子后退一步,银面具映出火光,冷冽的眸中终于闪过一丝惊惧。
火墙之后,顾雪庭缓步而出。
他仍是一身素衣,怀里抱着那架焦尾琴。
琴音骤起,如急雨敲荷,又如冰下暗流。
玄甲女子听见琴音,身形微晃。
顾雪庭指尖一挑,琴弦割破指尖,血珠滚落,琴声却愈发高亢。
“李穆让你来,可曾告诉你——十年前,凤池火起,是谁放的?”
玄甲女子不语,面具下的眼却微微睁大。
顾雪庭继续道:“是他,他亲手点燃火折,烧死了凤池三十六名女史,其中,有你的母亲。”
火光照出玄甲女子的颤抖。
她抬手,缓缓摘下面具——那是一张与姜沅有五分相似的脸,却更年轻,更冷冽。
“我叫姜雪。”
她声音沙哑,“我母亲是凤池女史姜晚,李穆说,只要我替他拿下并蒂书院,就告诉我母亲的遗骨在哪。”
顾雪庭指尖一顿,琴声戛然而止。
“遗骨在凤池池底,与并蒂莲根缠在一起,你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是并蒂莲。”
姜雪沉默良久,忽然转身,刀锋指向身后的黑甲兵卒。
“退!”
兵卒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抗。
姜雪收刀,单膝跪地,向姜沅叩首:“弟子姜雪,愿入并蒂书院,重修女学。”
姜沅俯身,扶她起身:“好,从今日起,你叫姜拾刃。”
拾刃,拾回霜刃,也拾回母亲的遗志,霜刃归鞘,火墙渐熄。
书院内,织机声重新响起,梭子穿梭如飞。
顾雪庭抱着焦尾琴,立于火墙残垣前,指尖轻抚琴弦。
萧庭渊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李穆的兵退了,但暗桩还在。”
顾雪庭点头:“暗桩不怕,怕的是人心,并蒂莲开,人心已动。”
远处,晨曦初露。
并蒂书院的瓦上,霜已化尽,只余一层淡淡的水光。
水光里,并蒂莲的影子轻轻摇曳,一半朝东,一半向西,而花茎深处,早已缠得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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