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将尽,暑气却像被雨水闷在蒸笼里,一日热过一日。
金陵城上空悬着一层湿云,太阳偶尔探出头,又很快被云缝吞没,并蒂书院外的青石路被踩得发亮,女弟子们的木屐踏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一支不成调的曲子。
姜沅把课室设在临水的抱厦里,隔着一重竹帘,能看见凤池水面漂着碎萍与莲灯,讲的是《大胤律·户婚篇》,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在水面上,惊起一圈圈涟漪。
顾雪庭坐在最末一排,青衫半旧,袖口沾了墨,他近日咳嗽又频,唇色却反常地透着殷红,像是要把残存的血气都咳出来。
萧庭渊不许他再熬夜,他便把章程带到课室来改,一抬头就能看见姜沅的教鞭点在黑板上,也能看见弟子们或专注或迷惘的眼睛。
偶尔有风掀帘,带进池水的腥甜,他伸手按住被吹乱的纸页,指节在日光下白得几乎透明。
七月二十九,户部急咨送达书院。
咨文上说:两淮盐课亏空三十万两,巡盐御史孟珏已于昨夜缢死府中。
死前留书,自称“愧对朝廷”。
可暗线来报,孟珏死前曾秘密遣人北上,所携并非账册,而是一枚“凤池旧印”,印是铜铸,半只手掌大小,背面刻着“并蒂莲开,天下归心”八字,那是十年前凤池女学被焚时失踪的镇学之宝。
顾雪庭在灯下摩挲铜印,指尖触到莲瓣的纹路,微有滞涩,铜印上残留着暗褐色的斑迹,像干涸的血。
萧庭渊推门而入,雨水顺着他的蓑衣滚落,在青砖地上聚成小小水洼。
“孟珏不是自杀。”
他低声道,“喉骨碎裂,是被人先勒死后悬梁。”
顾雪庭抬眼,眸色深深:“凶手留印,是要引我们来盐课。”
盐课亏空的背后,是两淮盐帮。
盐帮以漕船为脉,船行至何处,私盐便卖到何处,而盐帮如今的主事,是个女人——楚袖,三十出头,寡妇,曾是凤池女学第一届弟子。
十年前大火,她抱着琴从凤池逃出,自此下落不明,直到三年前,她以盐帮“大当家”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两淮。
顾雪庭在名册上找到楚袖的名字时,指尖微微一顿,当年凤池三十六名女史,如今活在世上的,只剩她与姜沅,他提笔,在“楚袖”二字旁画了一个小小的莲纹。
墨迹未干,姜沅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盏灯。
“楚袖约你明日未时,盐仓见。”
姜沅声音平静,“她说,若想补盐课亏空,便把当年凤池欠她的,一并还来。”
七月三十,未时。
雨终于停了,太阳却未露面,天空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
盐仓在金陵城北,背靠长江,仓廒连绵,白盐堆如雪丘。
楚袖站在仓顶,一身素衣,袖口绣着暗红莲纹,像开在雪地里的花,她未束发,乌发被江风吹得猎猎,有几缕贴在苍白侧脸。
看见顾雪庭,她微微颔首,声音却冷:“顾相,别来无恙。”
仓廒之间,盐工们赤膊搬运,号子声此起彼伏,楚袖抬手,号子声骤停。
她指向仓廒深处:“三十万两盐课,都在这里,只是,我要的并非银子。”
她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只漆盒,盒里是一枚断簪——鹤骨为质,簪首断口处刻着“沅”字。
“当年凤池火起,姜沅救我,却救不了我母亲,簪断人亡,今日我要一个公道。”
十年前,凤池大火。
起火那夜,楚袖的母亲楚氏是女学祭酒,火从藏书楼起,楚氏为救学子,反被困在火中。
姜沅带人冲进去,只来得及救出楚袖,楚氏尸骨无存,断簪留在废墟,楚袖自此流落盐帮,一步步走到今日。
她要的公道,是姜沅的命,还是整个凤池的命?
顾雪庭沉默良久,开口:“你要的公道,我替姜沅还,但盐课亏空,需以盐补盐,两淮盐帮若肯归顺,朝廷可赦旧罪。”
楚袖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顾相,盐帮不归朝廷,只归人,我归你,盐帮归我,如何?”
盐仓一隅,置一案两椅,案上摆着一壶清茶,茶香混着盐腥。
楚袖指尖轻叩桌面:“盐帮有船三百,人七千,船可运盐,也可运兵,我若要反,只需三日,三十万盐课便成军饷。”
她抬眼,眸中冷光如刃,“但我不反,我要一个女子能立户、能科举、能掌船的天下。”
顾雪庭垂眼,茶烟袅袅,掩住他唇角那抹苦笑。
“这个天下,我来给,但盐帮需交船册、人册,三年内,不得私盐。”
楚袖沉默片刻,忽地起身,走到仓顶边缘,江风猎猎,吹得她衣袂翻飞。
“三年太迟,我等不了,我只要你一句话——凤池火案,重启。”
凤池火案,卷宗尘封十年,起火原因,官方定论是“学子不慎打翻烛火”。
但民间传闻,是太后为绝女学,授意纵火,顾雪庭翻开卷宗,却在最后一页发现一行朱批:
“疑有盐硝味,待查。”
盐硝,是盐帮运盐时防潮之物。
火案当日,盐帮船队恰泊金陵,顾雪庭提笔,在卷宗上写下“楚袖”二字。
墨迹未干,萧庭渊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布袋。
袋中是盐帮二当家的人头——那人昨夜欲暗杀楚袖,被萧庭渊截下。
“盐帮内讧。”
萧庭渊声音低沉,“有人不想归顺。”
盐帮内讧,源于“女幕”。
楚袖掌盐帮三年,提拔女子为头目,引起旧部不满。
二当家便是旧部之首,他勾结朝中御史,欲借盐课亏空,逼楚袖交出船册。
楚袖以牙还牙,借顾雪庭之手,除旧立新。
如今,盐帮七成头目,已是女子。
八月十五,中秋。
楚袖率盐帮三百船、七千人,于金陵城外江面列阵。
船头挂白帆,帆上绘并蒂莲。
顾雪庭立于城头,展开圣旨:
“赦盐帮旧罪,设女户司,楚袖为左司丞,掌两淮盐政。”
楚袖跪接圣旨,却未起身,而是转身面向江面。
七千人齐声高呼:“愿为女户司效死!”
呼声震江,浪头翻涌,竟将岸边礁石拍得粉碎。
八月十六,顾雪庭在凤池旧址立碑。
碑上刻:“凤池女学,并蒂书院之始;楚氏祭酒,两淮盐政之母。”
楚袖立于碑前,指尖抚过“楚氏祭酒”四字,泪落无声。
姜沅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母亲若在,当欣慰。”
楚袖抬眼,望向远处江面。
江面并蒂莲灯万盏,随波起伏,像一场未醒的梦。
盐帮归顺,盐课亏空补平。
但楚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像一根刺,扎在顾雪庭心头:
“凤池火案,幕后之人,仍在宫中。”
顾雪庭望向皇宫方向,雨后的天空,乌云未散。
他低声对萧庭渊道:“盐案已了,火案未了,下一个冬天,会更冷。”
中秋夜,凤池水面漂满莲灯。
每一盏灯里,都藏着一张小纸条:
“愿天下女子,皆可立户、可科举、可掌船。”
灯随波去,像一颗颗小小的星辰,落入未知的远方。
顾雪庭立于岸边,指尖沾着灯油,轻轻写下最后一句话:
“愿此灯不灭,照我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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