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霜降。
一夜北风紧,晨起推窗,凤池水面结了层薄冰,薄冰底下,莲梗仍绿,像被岁月遗忘的倔强。
并蒂书院的晨钟比往日迟了两刻,只因女弟子们昨夜抄经到子时——她们在抄的,不是《女诫》,而是《盐法新编》。
楚袖站在石阶上,手里握着一截柳枝,枝上悬着昨夜未燃尽的莲灯。
灯芯焦黑,却仍有淡青一缕烟,袅袅升上天青色的穹顶。
顾雪庭咳得比往日厉害,指节抵唇时,袖口沾了星点猩红。
萧庭渊不许他再沾笔墨,他便把章程口述给阿苦,由阿苦代笔。
阿苦如今长高了许多,眉间稚气褪尽,落笔却仍有少女的温柔。
她在纸尾画了一枚小小的并蒂莲,莲心里写:愿此章长存,愿此身永安。
十日前,盐课亏空已平,户部却递来一道折子——两淮盐商联名上奏,请废“女户司”,理由是“牝鸡司晨,必乱纲常”。
折子末尾,盖着整整十七枚朱红私印,像一串血色的脚印。
萧庭渊把折子压在御案最底层,却压不住流言。
流言说:
“女户司是妖司,楚袖是妖人,顾相是妖相。”
流言还说:
“凤池之火,又要烧第二遭了。”
御案上,另有一道未发的诏书。
诏书是顾雪庭亲手拟的,只有三句话:
“一,两淮盐课,自此归女户司专理;
二,盐商行引,须得女户司副署;
三,敢毁女户司者,以毁盐法论,斩。”
诏书用朱笔圈了“斩”字,墨汁未干,像一柄悬而未落的刀。
九月十一,夜。
金陵城南,乌衣巷。
巷口老槐树下,停着一辆乌篷小车,车上悬一盏青灯,灯罩绘着半朵残莲,车帘掀开,下来一个黑衣人,身形纤细,面覆黑纱,只露出一双极亮的眼睛。
她扣门三下,门内传来苍老的声音:“谁?”
“买盐的。”
门开一线,黑衣人闪身而入。
院内,老妪提着灯笼,照出黑衣人腰间悬着的一枚小印——并蒂莲纹,背面刻着“楚”字。
老妪眯眼笑了:“楚大当家,深夜来访,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黑衣人摘下面纱,露出楚袖苍白的脸。
“我来买命。”
她声音轻得像风,“买我自己的命,也买你们的命。”
乌衣巷深处,是盐商总会的暗室,室内灯火通明,却照不透人心,十七名盐商围坐,面前摆着一只檀木箱子,箱子里,是白花花的银锭,银锭上,压着一把匕首,匕首柄上刻着“沈”字。
为首的盐商姓杜,人称“杜半城”,两淮一半的盐船都是他名下。
他抬眼,看楚袖的目光像看一条毒蛇。
“楚大当家,盐课归女户司,我们认了,但盐商行引,须得女户司副署——这是要断我们根。”
楚袖笑了,笑意未达眼底。
“根断了,可以再长。命断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抬手,匕首出鞘,寒光一闪,削落杜半城一缕胡须。
“三日之内,交出盐船名册,否则——”
她指尖轻弹,匕首钉在箱盖上,银锭四散,“这箱银子,就是你们的棺材钱。”
九月十三,卯时。
并蒂书院的晨钟还未响,顾雪庭已坐在案前。
案上,摊着一张密信。
信是楚袖昨夜送来的,用油纸包了三层,仍带着淡淡的桐油味。
信上写着:
“盐商欲反,杜半城为首,背后另有其人,其人,姓姜。”
顾雪庭指尖一顿,墨迹在“姜”字上晕开,像一滴血。
姜,是太后姜氏的姜。
九月十五,中秋。
皇宫内,太后姜氏被幽居在永巷深处的“凝霜阁”。
阁名凝霜,却终年不见阳光,墙角青苔横生,像一层层旧年的泪。
姜氏坐在铜镜前,镜中女子鬓边已见霜白,却仍眉目如画。
她手里握着一枚铜印,印面刻着“凤池”二字。
铜印已旧,边缘磨得发亮,却仍带着她的体温。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顾雪庭。
他未着官服,只一袭素衣,怀里抱着那架焦尾琴。
“太后。”
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凤池之火,又要烧第二遭了。”
姜氏抬眼,目光穿过铜镜,落在顾雪庭脸上。
“火是我放的,也是我灭的,如今,你们又要点火,可曾问过那些女子,愿不愿再被烧一次?”
顾雪庭不语,只抬手,指尖按在琴弦上,琴声起,如急雨敲荷,又如冰下暗流。
姜氏闭上眼,泪落无声。
九月十八,夜。
并蒂书院内,灯火通明。
楚袖、姜沅、姜雪、阿苦,围坐案前,案上,摊着一张舆图,图上,两淮盐场、盐船、盐商,密密麻麻。
楚袖指尖轻点:“盐商欲反,必走水路,水路有三条:长江、淮河、运河,我们只需守住一条,便可断其根基。”
姜沅抬眼:“哪一条?”
楚袖微笑:“运河。”
她指尖在运河上画了一个圈,“中秋夜,盐商会在运河上设宴,届时,盐船齐聚。我们只需一把火——”
她话音未落,姜雪已起身,银面具在灯下泛着冷光:“我去。”
九月二十,中秋夜。
运河两岸,灯火万点,盐船如龙。
杜半城设宴于最大的一艘盐船上,船上丝竹声声,觥筹交错。
姜雪一身黑衣,面覆银面具,悄然潜入,她腰间悬着一只火折,火折上缠着浸了桐油的棉线。
船舱内,杜半城正举杯,向虚空敬酒:“今夜之后,女户司除名!”
话音未落,火折已燃,火光冲天,映出姜雪冷冽的眼,她转身,跃入水中,像一条银鱼。
火势蔓延极快,盐船一艘接一艘被点燃。
火光映红运河,映红两岸的灯火,映红金陵城的夜空。
百姓奔逃,哭声、喊声、救火声,混在一处,顾雪庭立于城头,望着火光,指尖微颤。
萧庭渊走到他身边,握住他手:“火是我们放的,也是他们逼的。”
顾雪庭点头,声音轻得像风:“愿此火,只烧旧账,不烧人心。”
火起三日,盐船尽毁,杜半城被活捉,押往金陵。
盐商行引,自此归女户司。
楚袖立于运河残舟上,望着被烧得焦黑的河面,轻声道:“母亲,女儿替你报仇了。”
姜沅走到她身边,递过一杯酒:“从此,两淮盐政,归我们了。”
远处,钟声响起,中秋已过。
顾雪庭立于凤池旧址,指尖沾着灯油,写下最后一句话:
“愿此火不灭,照我山河,照我女子。”
灯油未干,一阵风吹来,灯焰摇曳,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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