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二院急诊观察室外的走廊在清晨熹微的光线下褪去了深夜的阴森,却依旧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消毒水,汗味和绝望气息的冰冷疲惫。
惨白的日光灯管依旧在头顶嗡嗡作响,将墙壁上斑驳的污渍和地砖缝隙里的灰尘照得无所遁形。
贺柒依旧蜷缩在靠近观察室门口那张冰冷的蓝色塑料长椅上。
姿势和昨夜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身体显得更加僵硬像一尊被遗忘在冰原上的石雕。
他低垂着头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凌乱黑发下紧绷的后颈线条和一小片毫无血色的冷白皮肤。
宽阔的肩膀微微塌陷着透着一股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颓然。脚边那个红色的塑料保温桶静静地立着,盖子依旧紧闭,桶壁在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黯淡的光泽。
汤祁禹和江邵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两人都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担忧,汤祁禹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观察室紧闭的大门又小心翼翼地瞥向贺柒的方向,欲言又止。江邵则靠着椅背,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像是在假寐,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嘀嘀”声,像冰冷的秒针,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死寂的凝固。
“哒、哒、哒。”
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汤祁禹和江邵同时抬起头循声望去。
走廊拐角处谢陶的身影缓缓出现。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羊绒大衣,衬得皮肤愈发白皙,耳垂上那对碎钻耳钉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她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纸袋,漂亮的脸庞上少了平日那份慵懒的玩味,多了几分罕见的沉静和不易察觉的忧虑。
她的目光径直投向贺柒蜷缩的方向,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她走到长椅前,在距离贺柒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视线扫过贺柒那僵硬的背影又落在他脚边那个红色的保温桶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随即她的目光转向汤祁禹和江邵。
“情况怎么样?”谢陶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清晰度,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
汤祁禹连忙站起来,搓了搓手,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陶姐,你来了……奶奶她……还在里面观察,医生说……暂时稳定了,但还没脱离危险期……”他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后怕。
谢陶点了点头,精致的眉梢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没再问,只是将手中的纸袋递给汤祁禹。“里面是热牛奶和三明治”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心:“你们守了一夜,吃点东西。”
“谢谢陶姐!”汤祁禹连忙接过纸袋,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江邵也睁开眼对着谢陶点了点头。
谢陶的目光重新落回贺柒身上,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迈开脚步走到贺柒身边的长椅空位上,坐了下来。
动作优雅自然,没有丝毫犹豫。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侧脸线条在冷光下显得有些清冷。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谢陶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香水味和极其微弱地驱散着周围浑浊的气息。
“贺柒。”谢陶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一种少有的近乎温和的平静。她没有看贺柒,目光落在前方光洁但冰冷的地砖上,“奶奶会没事的。”
她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但话语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这种笃定与她平日里的玩味和疏离截然不同。
贺柒埋在臂弯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肩膀的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但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谢陶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
她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贺柒脚边那个红色的保温桶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柔和,声音也放得更轻了些,带着一种回忆的恍惚:
“小时候,每次去你家玩,奶奶都会给我扎那种特别难看的羊角辫。”她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还总偷偷塞给我她藏起来的桂花糖……明明蛀牙疼得我直哭,下次去,她还是会塞。”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墙壁,看到了那个爬满青藤的老房子,昏黄的灯光下老人慈祥的笑容,她总说:小陶啊,别学阿柒那个臭小子,整天野得没边儿,要文静点……”谢陶的声音很轻,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可她不知道,她给我扎辫子的时候,贺柒那臭小子就在旁边翻白眼还一脸嫌弃,但其实……他口袋里也总揣着糖。”
谢陶没有再说下去,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重新落回前方。走廊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嘀”声和她话语落下后,更加深沉的寂静。
贺柒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化。
埋在臂弯里的脸看不见表情。只有他那双垂在身侧、搁在冰冷长椅上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清晨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带着暖意的光斑,光线缓慢移动最终落在了贺柒脚边那个红色的保温桶上。
贺柒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动作迟滞得如同生锈的齿轮。他依旧没有完全直起身体,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脚边那个红色的保温桶上,那张冷白如玉雕的脸庞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下眼睑带着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嘴唇干裂起皮,嘴角紧绷着,下颚线因为长时间的紧咬而显得格外凌厉。
他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脆弱感。
他的视线在保温桶光滑的桶壁上停留了很久。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抗拒,有挣扎,有一种被强行撕开内心伤口的屈辱感,但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渴求?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用以维持对峙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伸出手。
那只骨节分明、指根处带着旧疤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保温桶的盖子。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旋钮。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猛地用力拧开了盖子。
“噗——”
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郁米香的白气瞬间蒸腾而起扑在他的脸上,那温暖湿润的气息带着食物最朴实的安抚力量,瞬间驱散了鼻端冰冷的消毒水味。
贺柒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死死地盯着桶里那粘稠温润散发着诱人光泽的小米粥,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沉默地拿起放在桶盖内侧的塑料小勺,动作依旧僵硬。
他舀起一勺粥,米粒饱满,热气腾腾。他盯着那勺粥看了几秒,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审判。然后他猛地将勺子送入口中。
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决绝。
滚烫的粥水瞬间烫到了舌尖,他闷哼一声,眉头狠狠皱起,但他没有吐出来 也没有停下而是如同饿极了的野兽一口接一口,近乎粗暴地将滚烫的粥往嘴里塞,吞咽的动作因为烫和急促而显得异常艰难,额角的青筋都迸了出来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落在衣领上。
汤祁禹和江邵看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谢陶依旧安静地坐在旁边,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仿佛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只有嘴角那抹几不可查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
贺柒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保温桶里的粥喝掉了一大半,直到桶底只剩下浅浅一层,才猛地停下动作,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汗。他放下勺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嘴,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发泄后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放松?
他沉默地将保温桶盖子重新拧紧,动作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然后,他抱着那个空了大半的保温桶,重新将脸埋进了臂弯里。身体依旧紧绷,但肩膀的线条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毁灭性的张力,反而透出一种筋疲力尽后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粉笔灰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午休后特有的慵懒而躁动的气息。
秦砚坐在座位上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写满了演算过程,他握着笔,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目光沉静。
后背的淤青经过几天的休养,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偶尔会隐隐作痛的钝感。
他微微侧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旁边桌面——
那道深刻惨白的木痕依旧如同界碑般横亘在桌面中央。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木痕边缘靠近贺柒那一边的位置,那个几天前被他点下的圆润的黑色墨点旁边,多了一小片极其微小的粉红色的……胶痕残留?
秦砚的目光在那片几乎难以察觉的粉色痕迹上停留了一瞬。
那是……创口贴撕掉后留下的胶渍?颜色很淡,边缘卷曲几乎和木痕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他抬起眼目光极其自然地掠过旁边。
贺柒正趴在桌上似乎睡着了。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
他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他那件深蓝色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而里面那件纯黑色的T恤肩胛骨靠上位置……那片印着滑稽小熊图案的粉色创口贴,消失了。
秦砚的目光在贺柒肩胛骨位置那处已经结痂、只留下一道暗红色浅痕的伤口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秒。
伤口周围的皮肤干净平整,没有任何胶布残留的痕迹。
好像掐一下,想让那里添加点别得颜色。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练习册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握着笔的指尖几不可查地捻动了一下笔杆。
教室后门被推开,汤祁禹和江邵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汤祁禹手里还拎着那个红色的塑料保温桶桶身被擦得干干净净。
“柒哥!粥桶洗干净了!”汤祁禹走到贺柒桌边,声音不大,但带着点邀功似的讨好,小心翼翼地将保温桶放在贺柒桌角空地上。
贺柒似乎被吵醒了,他缓缓抬起头动作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和烦躁。
他皱着眉眼神不善地扫了汤祁禹一眼,又瞥了一眼那个红色的保温桶,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哼,像是回应,又像是驱赶。
随即,他又重新趴了回去,将脸转向窗户的方向,只留给众人一个冷硬的后脑勺。
汤祁禹讪讪地笑了笑,对着江邵耸耸肩,两人回到自己的座位。
秦砚的目光在贺柒重新趴下的背影和桌角那个洗刷干净的红色保温桶上短暂停留。
然后他垂下眼睑,笔尖落在纸上继续演算未完的题目,动作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然而,就在他笔尖落下的瞬间——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淹没在教室噪音中的声响。
秦砚的笔尖在演算纸的边缘空白处,极其自然地如同无意滑落般点下了一个新的圆润的黑色墨点。
墨点很小,很黑。
位置,恰好就在那道深刻木痕的边缘——属于他“领地”的这一侧。
与几天前落在贺柒“领地”边缘的那个墨点,隔着那道森然的白痕遥遥相对。
像两颗沉默的星辰隔着银河彼此凝望。
秦砚的目光在那个新落下的墨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他移开视线,仿佛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演算痕迹,他继续书写,笔尖流畅地在纸面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字迹。
阳光温暖地洒在桌面上,那道深刻的白痕在光线下似乎也柔和了些许,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舞动。
教室里依旧喧嚣。
前排的周清正小声地和同桌讨论着一道英语题;谢陶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转着笔,偶尔跟江邵他们聊几句,漂亮的眼睛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人能懂的笑意;汤祁禹和江邵在低声嘀咕着什么偶尔发出压抑的笑声。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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