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的血腥气似乎还粘在铠甲上,被凛冽的寒风裹挟着一路南下。
萧北歌几乎是马不停蹄,只带了最精锐的数百亲卫,星夜兼程。每一分每一秒的耽搁,都像在烧灼他的五脏六腑。成都府的消息完全断绝,东二军那边……南歌……他不敢深想。
东二军大营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萧北歌非但没有松口气,心反而沉得更深。营盘依旧,灯火通明,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死寂和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伤药味,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沉重得让人窒息。
营门守卫的士兵,脸上不是疲惫,而是麻木的绝望。
没有欢呼,没有迎接的仪仗。萧北歌策马直入中军,马蹄踏过泥泞的土地,溅起的泥点都带着暗红色。沿途看到的士兵,个个带伤,眼神空洞,或倚着营帐喘息,或沉默地磨着卷刃的刀。
中军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血腥,脓腥,烈酒,草药,如同实质般冲了出来,狠狠撞在萧北歌脸上。帐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帐内景象。
草席上,傅动仰面躺着,那条被厚厚血污布带包裹,用简陋木板夹住的右腿,呈现出一种诡异扭曲的角度。膝盖处,即使隔着布带,也能清晰看到那触目惊心的塌陷轮廓。傅动双眼紧闭,脸色灰败,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旁边另一张草席上,温泽如同一个被撕碎的布偶,浑身是鞭痕烙伤,脸色青灰泛紫,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颈侧微弱的脉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顾时跪在温泽旁边,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换着纱布。
听到动静,顾时猛地抬头,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血污混合的污迹。当看清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时,顾时的眼睛瞬间瞪大,瞳孔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汹涌的绝望和巨大的委屈淹没。
“陛……陛下……”顾时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萧北歌脚边,“陛下!您……您终于来了!主子……主子他……”
萧北歌没有动,甚至没有低头看顾时。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傅动那条废腿上,又移到温泽那副濒死的模样上,最后,缓缓扫过帐内每一个角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连山海关的寒风都未曾让他如此感觉。他预想过最坏的情况,但亲眼所见,远比想象更加残酷。
“南时意呢?”萧北歌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重量。
顾时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失语。他张了张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就在这时,躺在草席上的傅动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死死盯住萧北歌。
“陛下……”傅动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愤,“时意……时意被萧任芳那毒妇……抓进成都府地牢了!三天!整整三天了!”他猛地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狠狠砸在身下的草席上,牵动全身伤口,疼得他面容扭曲,却依旧嘶吼着,“楚总兵……带着华翰的人……在南门外……打了三天三夜!尸山血海!可那城门……纹丝不动!萧任芳……她把时意当诱饵!她在等着您……等着您去送死啊陛下!”
萧北歌闭上了眼睛,手却止不住的颤抖。
果然……还是碰上了最坏的结局,傅动费了一条腿,楚安翔带五万北军都没打开成都府的门……
那已经不是西军了,是山匪……
山匪数量多,只要受过军队的训练就有可能比队伍里任何一个士兵都要强悍。
而且萧任芳擅长洗脑,费多少山匪她都不心疼。
“陛下……”傅动看着萧北歌的样子,忽然冷静了下来,眼中却是血红一片,“时意……他可能……一开始接近您的意图……不是好的。”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了萧北歌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无声却剧烈的涟漪。他紧闭的眼睑猛地一颤,却没有睁开。
“陛下想必也看出来了……我与他是旧友……同为赵师傅手下长大……”傅动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哽咽道:“他从进坤宁宫起……就把命押给了您……”
帐内死寂。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映照着萧北歌僵硬的背影。
他依旧闭着眼。
但顾时却清晰地看到,陛下紧握的拳背上,暴起的青筋在剧烈地搏动着。
过了好久好久。
萧北歌缓缓睁开了眼睛。
“傅大人,有劳了。”
傅动猛地一颤。
“顾时,看好他们。”
“传令兵。”
“在!”帐外立刻响起回应。
“告诉楚安翔和华翰,”萧北歌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鸣金收兵,全军后撤五里。埋锅造饭,整备军械。”
传令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命令:“陛下?那……那将军……”
“明日辰时,”萧北歌打断他,目光依旧锁着成都府的方向,一字一顿,“朕亲自叩门。”
“去带朕的皇后回来。”
成都府,地牢。
黑暗,粘稠的黑暗,带着血腥和腐烂的恶臭,是南歌仅存的感知。
意识在无边的痛楚和冰冷中浮沉,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薄冰。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无数狰狞的伤口,带来新一轮撕裂般的折磨。
鞭痕、烙伤、弩箭洞穿的肩胛……尤其是胸前那道被反复抽打深可见骨的鞭伤,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钝器重击,提醒着他生命力的流逝。
他几乎感觉不到被吊着的双臂了,手腕处早已磨得露出森森白骨,与粗糙冰冷的铁链冻结在一起。身体沉重的像灌满了铅,又轻飘飘的如同残絮,随时会在这片黑暗中彻底消散。
萧北歌……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执念,在他混乱的思绪里微弱地闪烁。他宁愿在这地牢里烂掉,也不想让萧北歌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地牢通道的深处传来。
脚步声很轻,很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谨慎,停在了牢门外。
紧接着,是钥匙插入沉重铁锁的细微摩擦声。
南歌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送刑的死士,也不是萧任芳……是谁?
铁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没有光线透入,外面似乎也是深夜。一个身影融入黑暗,敏捷地闪了进来,随即迅速而无声地将门在身后掩上。
黑暗中,南歌勉强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一片,只能看到一个轮廓靠近。
那人没有点燃火折,似乎对黑暗中的环境极其熟悉。他径直走到南歌身前,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他直接探向南歌被铁链锁住的手腕,指尖触碰到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快速而精准。冰冷的金属工具探入锁孔,发出极其细微的机括转动声。
“咔哒。”
一声轻响,左手腕上沉重的束缚骤然一松。
失去了一边的支撑,南歌的身体猛地向下坠去,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闷哼一声,几乎昏厥。
那双手臂却及时地托住了他下沉的身体,却又在接触到他满身的伤口时,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
南歌的身体僵硬得像块冰,每一处触碰都带来新的剧痛,但他强忍着没有挣扎,只是用尽所有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来人的脸。
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对方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紧绷着。
紧接着是右手腕的锁链。同样的轻微机括声,同样的“咔哒”轻响。南歌彻底失去了悬挂的力量,整个人瘫软下来,全靠对方有力的臂膀支撑着才没有摔倒在地。
那人没有停留,迅速蹲下身,冰冷的工具探向南歌脚踝上同样沉重的镣铐。
“……谁?”
黑暗中,那人似乎沉默了一瞬,专注于手中的动作。直到脚镣也发出解脱的轻响,他才缓缓直起身,依旧支撑着南歌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给我的兵符派上了用场,不然我进不来……”
南歌一顿,却忽然又笑了出来。
“没想到啊……你冒着这么大风险救我……为什么?”
杨坚的声音再次响起,更低沉,也更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积压了十几年刻骨的恨意。
“不用太感动,她欠我的……”
南歌听着,又笑了一声。
杨坚没有解释更多,时间也不允许。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浓烈药味的小瓷瓶,不由分说地塞进南歌几乎无法动弹的手里。
“撑住。”杨坚的声音毫不留情,“这药能吊命,也能止痛一刻。城门西南角,废弃马厩后,有暗道。出去后,往北三里,有接应。”
他一边说,一边动作极其利落地将自己身上一件宽大的披风解下,粗暴地裹在南歌浑身是伤的身上,试图遮挡住最刺目的伤口。
“你别嫌自己命硬又去硬闯……不然……”
“他来了?”
杨坚的动作顿了一下,黑暗中,南歌似乎感觉到那双眼睛扫过自己。
不连名带姓,杨坚就知道他在说谁了。
“对。”杨坚的声音更冷了几分,“萧任芳钓到了。他要来救你,萧任芳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往里钻。她不会放过他,同样,也绝不会放过你。”
杨坚的话像冰冷的铁锤,砸在黑暗里,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预兆。
然而,南歌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没有震惊,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欠奉。只有那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早料到了。
从萧任芳将他吊在这里,放出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萧北歌一定会来。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了解。萧任芳的毒计,萧北歌的赴险……都在他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的棋局之中。
意料之中。
只是这意料之中的赴死,此刻经由杨坚冰冷的口吻说出,依旧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他早已麻木的心底最深处,带来一丝细微却尖锐的痛楚。
真是个傻子……和他一样傻……
杨坚似乎对南歌的沉默并不意外。他动作更快,将披风最后系紧,力道依旧带着军人的粗粝,但裹住身体带来的些微暖意,还是让南歌冰冷僵硬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一丝丝。
“所以,”杨坚的声音贴着南歌的耳畔响起,“你这条命,现在不能烂在这里。你得出去。活着出去,才能不让他白白送死。”
活着出去……才能阻止他……
是的,他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死在萧北歌踏入陷阱之前。他必须出去,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把消息带出去,把那个傻子……拦下来……
就在这时,杨坚猛地发力,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南歌从冰冷潮湿的地上架了起来。剧烈的动作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南歌眼前骤然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撕裂移位,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涌到嘴边的痛哼硬生生咽了回去,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忍着点。”杨坚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速度,“没时间了。”
他支撑着南歌,快速而无声地走向牢门。南歌的双脚几乎无法着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全靠杨坚手臂的支撑才没有倒下。
在推开那扇象征地狱出口的铁门前,杨坚的脚步再次顿住。他侧耳倾听着外面通道的动静,确认安全后,最后看了南歌一眼。
“我能调动的人不多,你只有一个时辰,替我告诉她……”杨坚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带着积压了十几年的血海深仇,“她的报应,到了。”
话音未落,铁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外面通道的阴冷空气瞬间涌入。
杨坚没有任何犹豫,猛地将南歌向外一推。
巨大的推力让南歌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踉跄着扑了出去,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
“砰!”
撞击的闷响在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全身的伤口在这一刻轰然炸开,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意志堤坝,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意识如同坠入无底深渊。
在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南歌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冰冷的瓷瓶塞子用牙齿狠狠咬开。
粘稠、苦涩、带着浓烈辛辣气味的药液被他胡乱地灌进了喉咙。
一股火烧般的灼热感,猛地从喉咙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这灼热霸道地压制住了部分撕裂的剧痛,驱散了刺骨的寒冷,甚至强行将一丝微弱的光亮拽回了他的意识深处。
代价是,身体内部仿佛被点燃,五脏六腑都在那药力的冲击下灼烧。
他最后模糊的感知,是杨坚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牢门后的黑暗里,以及那扇沉重的铁门被重新合拢时发出的撞击声。
他强撑起身体,踉跄的走了几步,大脑却在飞快思考。
怎么样才能把消息弄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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