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眠早上开门时，鞋尖差点踢到个白色纸筒。蹲下去才发现是杯装热牛奶，塑封膜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淌，在脚垫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杯沿贴了张浅黄便签，字迹圆润温和：“年糕闻见你没吃早饭。”

他指尖碰了碰杯壁，温度刚好能焐热指腹。这是这周第三次在门口发现热牛奶了。前两次他以为是邻居顺手放的，直到昨天看见苏砚蹲在他门口系鞋带，手里拎着同款纸筒——当时他正急着去买胃药，只匆匆说了句“谢谢”，苏砚抬头笑了笑，眼里的光比晨光还暖。

牛奶是加了糖的。陆星眠靠在门框上喝，甜暖的液体滑过喉咙时，胃里那点隐隐的坠痛竟轻了些。他想起昨晚画到后半夜，胃药盒空了，他对着镜子按揉心口，玻璃映出的脸色比宣纸还白。大概是动静太大，被楼下的苏砚听着了。

下楼时，猫咖的木门“吱呀”一声响。清晨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出半扇菱形的光。苏砚趴在柜台上睡，胳膊底下压着本厚厚的图纸，零散的画纸滑了一地，被年糕用爪子扒得卷了边。

陆星眠放轻脚步走过去。苏砚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他穿着昨天那件米白针织衫，袖口沾了点猫毛，大概是凌晨喂年糕时蹭的。柜台上的马克杯还剩小半杯冷咖啡，杯沿留着道浅浅的唇印，和他放在窗边的那只瓷杯摆得很近，像对孪生的月亮。

年糕见他过来，叼着张画纸跑过来，尾巴尖扫过他的脚踝。陆星眠弯腰去接，指尖刚碰到画纸，突然顿住了。

是张建筑草图。铅笔勾勒的大厦轮廓还带着修改的痕迹，楼顶的避雷针被擦了又画，最终定格成流畅的弧线。右下角用红笔标着两个字：云境。

这两个字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陆星眠的太阳穴。他握着画纸的手指猛地收紧，纸角被攥出几道褶皱。胃里的坠痛瞬间翻涌上来，比昨晚更烈，像有只手在里面拧麻花。

他扶着柜台站稳，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纹。三年前的画面碎片似的撞进来——也是这样的清晨，他抱着画板蹲在警戒线外，笔尖在纸上簌簌地动。画里的云境大厦还只有半截骨架，脚手架塌了一面，钢筋扭曲成狰狞的形状，救护车的鸣笛声尖得像要划破天空。

那时他刚毕业，在报社做插画实习生。接到线报时天还没亮，他骑着电动车穿过空荡的街道，胃里装着半杯冷豆浆。现场的风裹着水泥灰，吹得他眼睛发酸，却还是握紧了铅笔——主编说这是头版插画，要画出事故的惨烈，更要画出救援的希望。

画到第三稿时，他看见个穿蓝色工装的年轻人从废墟里抱出只橘猫。猫的后腿在流血，年轻人用衬衫下摆裹着它，指尖沾着血，却小心翼翼托着猫的肚子，像捧着件稀世珍宝。后来他把这幕画进了背景，主编却说“太温情，要突出事故的警示性”，最终刊登的版本里，那片角落被改成了断裂的钢筋。

“喵——”

年糕用脑袋蹭他的手背，把他从回忆里拽出来。陆星眠低头，看见自己的指节泛着白，画纸被捏得快要裂开。苏砚还在睡，呼吸均匀，胳膊底下的图纸又滑下来几张，全是云境大厦的细节——玻璃幕墙的倾斜角度，裙楼的绿化布局，甚至连地下车库的通风口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

他蹲下来捡散落的图纸，指尖拂过张被咖啡渍晕染的画纸。上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2021.10.17 云境大厦主体验收”，旁边还有行批注：“西侧脚手架螺丝需复检”。字迹遒劲有力，和便签上的圆润字体截然不同，倒像是另一个人的笔迹。

阳光慢慢爬过柜台，照在苏砚的发顶，镀上层浅浅的金。陆星眠的目光落在苏砚的手腕上，银镯子内侧的“砚”字被阳光照得发亮。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穿工装的年轻人，手腕上好像也戴着类似的银饰，只是当时沾满了灰尘，看不清具体的纹路。

年糕又叼来张画纸，这次是张猫咪速写。画里的橘猫蹲在脚手架下，后腿的伤疤被特意加重了笔触，和他昨天画的那幅几乎一模一样。右下角的日期是三天前，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咖啡杯，和柜台上的马克杯形状分毫不差。

胃里的坠痛渐渐缓和了些。陆星眠把画纸轻轻叠好，放回苏砚的胳膊底下。他站起身时，不小心碰到了柜台上的马克杯，冷咖啡晃了晃，在杯垫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苏砚动了动，睫毛颤了颤，却没醒。陆星眠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突然想起昨晚猫咖的灯亮到后半夜，他以为是苏砚在整理账目，现在看来，或许是在翻这些旧图纸。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清晨的风带着桂花香涌进来，吹得画本的纸页簌簌作响。里面夹着的几张剪报露了出来，是三年前关于云境大厦事故的报道，其中一张的角落里，隐约能看到个穿米白针织衫的身影，正蹲在警戒线外，怀里抱着只橘猫。

陆星眠的指尖抚过剪报上的身影，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想起昨天苏砚递牛奶时，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腕，那温度和三年前从废墟里抱出猫的年轻人，似乎有着某种奇妙的重合。

柜台上的马克杯轻轻晃了晃，冷咖啡顺着杯壁往下淌，在“2021.10.17”的字迹上晕开片深色。陆星眠看着那行被浸湿的日期，突然记起三年前他画的最后一版事故插画，背景里的云境大厦西侧，脚手架的螺丝正泛着冷光，和图纸上批注的位置完全一致。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砚的银镯子上，晨光里，那“砚”字像是活了过来，和记忆里那个沾满灰尘的银饰，慢慢重叠在一起。三年前他画的事故插画，背景就是云境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