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最深的海底缓慢上浮，挣脱了沉重的淤泥与黑暗。

没有预想中的消亡与虚无，反而是一种……真实的感知。

冰冷，坚硬的地面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喧嚣的、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叫骂声和拳脚到肉的闷响，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耳膜。

林晚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苍白的天花板，也不是死后世界的混沌，而是肮脏的水泥地、几个散发着霉味的垃圾桶，以及几双沾满泥污、正毫不留情踹向他的运动鞋。

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各处炸开——肋骨、手臂、腹部……远比胃癌晚期那种从内而外的、缓慢的蚕食要尖锐和直接得多。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试图躲避这突如其来的暴力。这个动作让她瞬间愣住。

这具身体……是陌生的。

纤细，却充满了少年人的韧劲，而非他病逝前那具形销骨立、只剩一把骨头的残破躯壳。

“妈的！小杂种！还敢瞪眼？！”一个染着黄毛的少年见他睁眼，骂得更凶，一脚狠狠踹在他的小腹上。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呕吐。但比疼痛更让她震惊的是，他发出的痛哼声，是一种清脆却沙哑的、属于少年的嗓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死了吗？死在江临舟面前，死在那片冰冷的白色之下。心脏停止跳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那之后……

难道……这就是死后的世界？抑或是……

没时间深思，又一脚踹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困惑。他抱住头，忍受着雨点般的踢打，大脑在极度混乱和疼痛中飞速运转。

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变成了别人。一个正在被围殴的少年。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别真打出事！”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劝阻。

黄毛又骂了几句，似乎也觉得无趣，朝他身上啐了一口：“晦气！下次再见你在这片晃悠，见一次打一次！我们走！”

杂乱的脚步声和笑骂声逐渐远去。

巷子里重归寂静，只剩下远处马路隐约传来的车流声，以及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他忍着浑身的剧痛，艰难地撑着手臂，试图坐起来。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受伤的肌肉和骨骼，带来钻心的疼。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连帽衫，沾满了灰尘和脚印。牛仔裤破旧，膝盖处磨出了洞。一双脏得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帆布鞋。

这双手，虽然布满细小的伤痕和淤青，却指节分明，充满了年轻的力量，绝非他那双苍白瘦削、最后连笔都握不稳的手。

他颤抖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

触感陌生。鼻梁挺直，嘴唇偏薄，下巴线条还带着少年的青涩弧度。头发短而扎手。

没有镜子，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少年的脸。

他，林晚，在死后第四天……似乎……占据了一个陌生少年的身体？

荒谬感和巨大的茫然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比刚才的围殴更让他无措。

他挣扎着，依靠着冰冷的墙壁勉强站起。身体各处都在抗议，但奇妙的是，这具身体虽然受伤，却充满了他久违的、鲜活的生命力。没有那令人绝望的、从内部蔓延开的虚弱和剧痛。

他踉跄着走出阴暗的小巷。巷口对面是一家便利店，明亮的玻璃橱窗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样。

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清瘦，脸色苍白，嘴角破裂渗着血丝，额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帽衫的帽子半搭着，露出几缕漆黑的碎发，一双眼睛……那是他的眼睛吗？似乎更大一些，眼尾微微下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和此刻显而易见的惊惶与迷茫。

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咚咚咚，强劲而有力，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年轻与健康。这是他病重后期梦寐以求却再也无法拥有的感觉。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措。

他是谁？

林晚？还是这个不知名的少年？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少年又为何会被围殴？

他该去哪里？

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着，秋夜的寒风吹在她受伤的脸上，带来清晰的刺痛。路过一个报刊亭，日期栏映入眼帘——

X年X月X日。

是她死后的第四天。

仅仅四天。

那个世界，关于林晚的一切，想必已经尘埃落定了吧。江临舟……他此刻会在做什么？是依旧沉浸在愤怒与不甘中，还是……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生活，或许，正陪着那个真正被他放在心上的人？

想到这个名字，心口依旧会传来一阵细密的、习惯性的刺痛，尽管这具年轻的心脏健康而有力。

他停下脚步，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和霓虹，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夜幕般笼罩下来。

他重获了生命，却失去了所有。身份、过去、乃至存在的证明。

他成了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

不。

他不能再是林晚了。

林晚已经死了，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死在了江临舟的面前。

从现在起，他必须是她所占据的这具身体的主人。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新生般的刺痛。他伸手，探入连帽衫的口袋。

里面只有几枚冰冷的硬币，和一个破旧的、屏幕已经裂开的廉价手机。

他摁亮手机屏幕。

微光映亮他陌生的眉眼。

屏保照片，是一个笑容羞涩紧张的少年，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略显宽大的校服。

照片下方，显示着这具身体的名字——

陈默。

陈默。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从今往后，这就是他的名字。

一个沉默的、刚刚被打得浑身是伤、一无所有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