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浮躁彻底沉淀。Aether大厦如同一座沉默的、由玻璃与钢铁构筑的黑色晶体，矗立在城市的心脏地带。只有零星几个楼层的窗户还亮着灯，像是不肯安眠的星辰。

凌曜独自驾车回到公司。一个关于开场造型的颠覆性灵感--在他驱车回家的路上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迫使他立刻调转车头。灵感如同闪电，稍纵即逝，他必须立刻抓住它，将其固化在草图上。

顶层设计总监楼层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走廊只亮着几盏功率极低的地脚指引灯，散发着幽蓝微光，像一条静谧的星河。他放轻脚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然而，就在接近那扇厚重的实木门时，他顿住了。

一道极细极弱的光线，从门底的缝隙中渗出——里面有人。

凌曜的心头瞬间掠过一丝警惕。这个时间，除了他，不该有人有权限进入他的办公室。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轻轻推开一条门缝。

办公室内没有开主灯，只有他工作台那盏**意大利定制的、造型极简的抛物线落地灯**亮着，投下一圈集中而柔和的光晕，像舞台追光，精准地笼罩着伏案的身影。

是霍野。

他似乎是累极了，竟然趴在凌曜堆满了设计草图、面料色卡、以及各种翻阅到一半的艺术文献的工作台上睡着了。他的侧脸陷在自己弯曲的手臂里，呼吸均匀而深沉。那盏灯的暖白光线下，他平日里所有张扬的、挑衅的棱角都被柔和化了，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挺拔的鼻梁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因为放松而微微张开的嘴唇，竟透出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稚气的柔软。

这一刻的他，褪去了所有“野生超模”的光环和刺猬般的防御外壳，显露出某种罕见的、甚至是脆弱的真实感。像一头终于收起利爪、陷入沉睡的年轻猎豹，安静地栖息在不属于他的巢穴里。

凌曜的目光凝滞了。他站在门口阴影处，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一时竟忘了呼吸。

他看到霍野的手边，摊开着一本显然经常被翻动的、边缘磨毛的素描本。好奇心驱使着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他极轻极缓地走了过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素描本上的内容，让他深邃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上面画的并非时尚草图，而是各种充满生命张力的速写：地下livehouse里忘我嘶吼的乐手，被汗水与激情模糊的侧影；街头拐角处斑驳的涂鸦与孤独走过的老人；黄昏时分被拉得极长的、相互依偎的影子……笔触大胆，线条飞扬，充满了粗糙却动人的生命力。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最新的一页上。

那里有几幅……他的速写。

一幅是他正微微蹙眉，低头审视设计稿时的侧影，专注的神情被捕捉得极其传神，甚至带点不近人情的冷硬。

另一幅，是他某次在训斥霍野时（大概是批评他台步节奏问题），手指着T台方向，身体语言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但画家（霍野）却恶意地、或者说是精准地，在他头顶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冒烟的卡通爆炸图案，旁边还写了一行小字：“冰肃脸持续核爆中……”

还有一幅，是他站在落地窗前的背影，宽阔的肩背挺直，却透着一股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孤寂感。这幅画的笔触明显柔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描摹者的凝视？

凌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不重，却闷闷的，泛起一种极其陌生的酸胀感。一种被窥探、被记录、甚至被以一种他无法定义的方式“理解”了的震动，席卷了他。

他一直以为霍野是浮躁的，是只有外在表现力而缺乏内省深度的。可这本素描本，却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让他窥见了这个年轻男人喧嚣外表下，那个细腻、敏锐、甚至藏着一份孤独的艺术灵魂。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霍野熟睡的侧脸。灯光在他细腻的皮肤上镀上一层柔光，几缕不听话的黑发软软地搭在额前。

鬼使神差地，凌曜抬起手，动作极其缓慢地，用轻握的拳手虎口摁了摁额头。然后，他解开了西装外套的纽扣，将那件质地精良、还残留着他体温的深灰色羊绒混纺西装外套，极其轻柔地披在了霍野的肩上。

他的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生怕惊扰了这片黑暗中偶然获得的、脆弱而真实的静谧。

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睡梦中的霍野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只寻求温暖的幼兽，下颌无意识地蹭了蹭那柔软昂贵的衣料，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呓语的轻哼，又沉沉睡去。

凌曜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他沉默地注视着灯光下这一幕，看了许久。然后，他伸出手，关掉了那盏落地灯。

办公室瞬间被浓郁的黑暗温柔吞没，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霓虹，投射进来微弱而斑斓的光影，勾勒出家具和那个熟睡身影的模糊轮廓。

凌曜没有开灯，他凭借着记忆和对空间的熟悉，无声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内，是霍野毫无防备的沉睡，身上盖着带着凌曜气息的西装，桌上是摊开的、画满了彼此身影的素描本。

门外，凌曜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站在一片幽蓝的走廊光晕中，抬起手，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指尖，久久没有动。他那总是高速运转、计算精密的大脑，此刻竟是一片罕见的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陌生地、一下下地跳动着。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雪松与汗水的混合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触动”的东西，无声蔓延。

冰层之下，暖流暗涌。

裂痕深处，万物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