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冰雪消融。赵府庭院里那棵老银杏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煦暖的阳光下舒展着生机,与去岁秋日那绚烂的金黄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南歌站在树下,仰头望着那片熟悉的绿意,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了更久远的地方。他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常服,少了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沉静。
萧北歌立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玄衣墨冠,神色是一贯的冷峻,只是看向南歌背影时,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两人一路沉默地穿过略显荒芜的庭院,来到后院一处僻静的角落。这里没有华丽的坟冢,只有一座打磨得光滑的青石墓碑,静静地立在几株新栽的翠竹旁。
碑上,空无一字。
南歌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无字碑上,久久不语。春风拂过,带来竹叶沙沙的轻响,更衬得此地的寂静。
良久,南歌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人:“师父……我们来看你了。”
他蹲下身,将带来的酒壶和几样简单的祭品一一摆放在碑前。动作缓慢而认真。
“春天了,院子里的银杏又发芽了,长得很好。”他一边摆放,一边低声絮语,如同晚辈归家对着长辈闲话家常,“你以前总说,这棵树有灵性,是赵家的根……我和安年,”他顿了顿,“……把院子收拾了一下,没让它荒着。”
萧北歌始终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目光也落在那无字碑上,唇线抿得极紧。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南歌摆好祭品,斟满一杯酒,缓缓洒在碑前。清冽的酒液渗入泥土,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这酒是您以前最爱喝的,我特意带来的。”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走的时候……我没能……”
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一阵更猛烈的春风打断。新生的银杏叶片簌簌作响,仿佛无声的回应。
南歌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梗塞,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又斟了一杯酒,再次洒下。
这一次,他洒完酒后,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冰凉光滑的碑面,仿佛在触摸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
“师父……”他极轻地唤了一声,尾音消散在风里。
一直沉默的萧北歌,此刻终于动了。他上前一步,与南歌并肩蹲了下来。他没有去看南歌,也没有触碰墓碑,只是拿起酒壶,将剩下的酒,缓缓地全部倾洒在碑座周围。
做完这一切,他才沉声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先生,安息。”
他没有像南歌那样称呼师父,依旧用的是旧日称谓先生。这细微的差别,却清晰地划出了两人与墓中之人不同的缘分和情感联结。
赵再成于他,是启蒙授业的太傅,是严厉持重的帝师,传授的是治国策以及那套被赋予了更多杀伐之气的赵家拳法。他敬他,重他,却终究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君臣之礼。他未曾叩头奉茶,未曾唤过一声师父。
而于南歌,赵再成则是倾囊相授的师父,是慈爱如父的长辈,教他拳脚功夫,也教他为人处世,是危难之际毫不犹豫用命护他周全的至亲。那份感情,更深,更痛,也更无所保留。
南歌听到萧北歌那声先生,指尖在无字碑上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收回了手。
两人就这样并肩蹲在无字碑前,沉默了许久。
片刻后,南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意味:“北二军……现在士气回来了。”
他没有看萧北歌,目光依旧落在空无一字的碑石上,仿佛在对着师父汇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华翰带得不错。新补充的兵员虽然稚嫩,但肯吃苦,那股不怕死的劲头……没丢。上次小规模遭遇战,打得漂亮,没折人手,还抢回来几十匹好马。”
他说着这些好消息,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喜悦,反而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深潭,只激起沉闷的回响。那场因为他的错误判断而导致的葬送了整个北二军老底子的惨败,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烙在他的骨头上。三万条活生生的人命,三万份沉甸甸的信任,就因为他一个命令,永远留在了鞑靼那片冰天雪地里。
纵然后来他拼死夺回失地,纵然后来他孤身潜入成都府搅弄风云,纵然后来萧北歌依旧将最精锐的军队交到他旧部手中……这份罪责和愧疚,从未有一刻真正离开过他。
空气再次沉寂下来,只有风声。
忽然,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被塞进了他微凉的手心里。
南歌一怔,低头看去。
是半块虎符,玄铁打造,纹路古拙,边缘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触手生寒,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这是能调动北二军的信物……
他猛地抬头,看向身旁的人。
萧北歌并没有看他,依旧维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说出的话却如同重锤,砸碎了南歌周身的冰封:
“他们等的,从来不是谁的歉意。”他的声音不高,穿透春风,清晰地落入南歌耳中,“他们等的,是一个能带着他们活下去,并且能带着他们赢回荣耀的主将。”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南歌脸上。
“南时意,你欠他们的,不是愧疚。”
“是带他们打回去。把丢掉的场子,十倍、百倍地讨回来。用敌人的血,祭奠亡魂。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告诉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
“北二军的旗,没倒。以后,也不会倒。”
南歌握着那半块冰冷彻骨的虎符,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交接触猛地窜起,瞬间涌向四肢百骸,激得他指尖都在发麻。虎符的冰冷和萧北歌话语的滚烫,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冲,狠狠撞击着他几乎被愧疚溺毙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发热。
萧北歌不再多说,收回目光,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草屑,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他朝南歌伸出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走了。宫里还有一堆折子等着。”
南歌仰头看着他伸出的手,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那沉甸甸的虎符,最后目光再次落在那座无字的墓碑上。
忏悔和眼泪,换不回那三万条命,也慰藉不了任何亡魂。
唯有胜利,唯有敌人鲜血浇铸的功勋,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也是对生者最强的凝聚。
他猛地收紧手指,将那半块虎符死死攥入掌心,坚硬的棱角硌得皮肉生疼,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萧北歌递来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稳稳地站了起来。
“好。”
萧北歌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着他的手微微收紧了些,随即松开,转身率先朝外走去。
南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无字碑,仿佛要将某种决心烙印进去,然后毅然转身,跟上萧北歌的步伐。
春风拂过,吹动两人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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