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夏,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蝉鸣聒噪,搅得人心浮气躁。
萧赞端坐于中书令的主位之上,一袭月白色的夏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姿容绝世。他微微垂眸,听着下方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侍郎慢条斯理地汇报着无关紧要的漕运损耗细目,声音拖沓,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疲惫感。阳光透过高窗的雕花格棂,在他纤长的睫毛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萧大人,”老侍郎终于絮叨完,象征性地拱了拱手,“此乃户部上月呈报,事关京畿粮仓,下官特来禀明。”语气平淡,毫无请示之意,倒像是例行公事的通知。他身后几位同样上了年纪的官员,或捻须闭目养神,或低头研究着自己的笏板,眼神交汇间,是心照不宣的轻视。
中书省,天子近臣,掌机要政令,起草诏敕。这里盘踞的多是沉浮宦海数十载的老狐狸,或是家世清贵、根基深厚的年轻才俊。萧赞,一个国公府的庶子,骤然以侍郎之身越级署理中书令,如何也压不住这满堂的老成持重与少年傲气。
“陈侍郎辛苦了。”萧赞抬起头,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瞬间驱散了老侍郎话语带来的沉闷,“漕运损耗,看似琐碎,实乃国脉所系,不可不慎。烦请陈侍郎将户部近半年所有漕运损耗的细目、核验流程、追责文书,三日内整理齐全,呈报于我。若有不明之处,可直接询问户部侍郎王大人,我已与他打过招呼。”
陈侍郎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浑浊的眼珠里掠过一丝错愕。他本想用繁杂琐事消磨这位新任中书令的时间和耐心,未曾想对方不仅听进去了,还一针见血地抓住了核心,并给出了明确具体、且直接联系户部的要求。三日时限,更是紧逼。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对上萧赞那双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眸,一时竟噎住了,只得含糊应道:“……下官遵命。”讪讪退下。
然而,试探与刁难并未停止。接下来的日子,萧赞如同行走在无形的荆棘丛中。
呈递上来的奏章摘要,时常语焉不详,关键信息缺失,或故意混淆轻重缓急,等他费心梳理追问,对方一句“下官疏忽”便敷衍过去。
明发下去需要各部合议的紧要文书,到了某些老臣手里,便如石沉大海,催问起来,便推说“诸事繁杂,还需斟酌。”
更有甚者,在例行的文书核签时,一位以刚直闻名的老给事中赵大人,竟当着诸僚属的面,将一份萧赞已批阅过的、关于修缮驿道的文书掷还桌上,扬声道:“萧大人批语‘可行’。然此道修缮涉及三州赋役,百姓负担几何?库银支用多少?影响秋赋转运否?仅‘可行’二字,未免轻率!恕下官不敢附署!”
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指责与挑衅。堂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赞身上,有幸灾乐祸,有冷眼旁观,也有暗暗担忧。
夏日午后的热浪似乎更盛,蝉鸣也格外刺耳。萧赞静静地看着那份被掷回的文书,脸上温润的笑意依旧,眼神却一点点沉淀下来,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缓缓站起身,身姿挺拔如玉山修竹,并未动怒,反而拿起那份文书,走到赵给事中面前。
“赵大人忧国忧民,刚直敢言,此道的详情,确如大人所言,关乎赋役、库银、秋粮转运。然,此乃‘请修’文书,核心在于‘可行与否’。其前置要件,包括工部堪舆图册、三州民力物力核算、户部预算支应方案、转运司备用路线预案,共计四份附件,已于三日前随此正文一同呈送。赵大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大人略显错愕的脸,又缓缓扫视全场,“以及诸位,莫非都未曾详阅附件?还是说,这附件……竟未送达诸位案头?”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却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赵大人和某些人脸上。赵大人的脸瞬间涨红,他确实……只草草看了正文,附件嫌麻烦根本没翻。那些附件,下面的人有没有送达?他目光下意识地瞥向负责归档分发的书吏和几个心腹官员,只见他们眼神躲闪,额头冒汗。
萧赞没有再追问赵大人,转而看向负责文书传递的主事官:“李主事,中书省文书流转,自有规程。附件与正文分离,延误核签,是何缘由?是你失职,还是有人授意?”
李主事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属…属下失察,文书繁多,一时疏忽,绝非授意!请大人恕罪!”
“疏忽?”萧赞轻轻重复了一遍,眼神骤然转冷,他不再看跪地的李主事,目光射向那几个眼神躲闪的官员,“一份延误,是疏忽;事事延误,处处掣肘,莫非这整个中书省,都在‘疏忽’?怠慢公务,阻挠机要,贻误国事者,该当何罪?!”
最后一句,声调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议事堂内静得可怕,连冰鉴融化的水滴声都清晰可闻。那几个官员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赵大人张了张嘴,想维护几句,但看着萧赞那双冰冷洞彻的眼睛,又看看地上抖如筛糠的李主事,终究没能说出话来。他此刻才真切感受到,这个外表温润如玉的年轻人,骨子里是何等的锋锐与强硬。
“李主事,”萧赞收回目光,重新变得平静,“疏忽之责不可免。念你初犯,罚俸三月,杖二十,以儆效尤。刑责由吏员执行。至于延误的文书……”他拿起那份关于驿道的文书,亲自递还给赵大人,“赵大人既如此关切民瘼,便有劳您三日之内,会同工部、户部、转运司,将此道修缮的所有细节、连带您关心的一切问题,核查清楚,形成详细条陈,附议意见,交于我案前。”
赵大人接过文书,手竟微微有些发抖。萧赞此举,是将一份烫手山芋和一个展现能力的机会同时塞给了他。做好了,是他的本分;做不好或有疏漏,那就坐实了他是故意刁难、尸位素餐。他抬头看着萧赞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再无半分轻视之意。“……下官,领命。”声音干涩。
……
一场突如其来的夏季暴雨席卷长安,连下半日,城中多处积水。傍晚时分,雨势稍歇,一份由南方紧急递送的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到了中书省——是关于东南沿海数州连日暴雨引发山洪,冲毁堤坝、淹没田庄的灾情急报。灾情如火,刻不容缓,需要中书省立即协调各部,调拨钱粮赈灾,并拟定初步安抚和重建方案,明日一早就要呈报御前。
消息传来,中书省灯火通明。这本是展现中枢协调能力的关键时刻,却成了某些人给萧赞设置的巨大陷阱。
几位老臣以“年迈体弱不胜辛劳”、“萧大人当主持大局”为由,早早便告退回家了。留下的,多是些品级不高、经验不足的年轻官员,或是像李主事这样刚被敲打过的中层,以及少数几位还算正直的官员。面对如此复杂紧急的灾情处置,他们显得手足无措,文书堆积如山,各部门的联络协调更是千头万绪。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明日早朝在即,初步方案却迟迟未能理清头绪,人心惶惶。
萧赞坐在灯火通明的值房内,案头上堆满了各地送来的灾情简报和历年赈灾案例。他眉头微锁,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专注。
“大人,”一个年轻的员外郎焦急地进来禀报,“户部那边说,去年赈济西北的款项尚有尾款未清,库银吃紧,短时间内恐难调拨海量钱粮…”
“工部来人问,堤坝图纸散佚,需要时间重新勘测绘制,无法立刻给出修复方案…”
“吏部负责派遣官员的郎中称,熟悉水利的干吏多已外放,一时难以抽调得力人手…”
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值房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几个年轻官员看着萧赞沉静的脸,既佩服他的镇定,又暗暗担忧他能否扛住这如山压力。这是老臣们赤裸裸的甩锅和刁难。要将这烫手山芋彻底砸在萧赞手里,让他在皇帝和朝野面前大大地丢一次脸,看他还有什么威望可言?
“传令下去,”萧赞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压下了值房内的嘈杂,“第一,即刻以中书省名义,行文户部:边军粮饷可暂缓三日拨付,所腾挪库银,优先用于东南赈灾。令其在一个时辰内,核算出最低应急钱粮数目,报我。同时,行文内库司,申领陛下内帑备用金,以作补充。理由:救民如救火,天子仁德。”
“第二,命工部:不必拘泥于原有图纸,即刻召集所有在京通晓水利的匠师、老河工,依据现有水情灾情,凭经验先拿出应急固堤、疏导洪水的紧急方案。详细图纸和永久修复方案,灾后再行补报。告诉他们,这关乎数万灾民性命,我要的是‘立刻能做的’,不是‘完美的蓝图’。一个半时辰内,方案概要必须送到。”
“第三,给吏部发函:不必非找熟悉水利的,令其立刻从京官中,选派品级在五品以下、年富力强、有地方佐杂经历、官声尚可者二十人。告诉他们,这是代天子巡抚灾情、安抚流民、监督钱粮发放的紧急差事,不计过往,只问担当。明日卯时前,名单履历必须呈上。同时,飞鸽传书至灾区附近州府,命其长官即刻抽调干练县丞、主簿,就近赶赴灾区协理。”
“第四,礼部协同:拟一份安抚灾民的布告,基调要体现朝廷关怀与重建决心,措辞恳切,尽快发往灾区张贴。”
“第五,通政司:立即协调沿途驿站,开辟赈灾优先通道,确保所有关于赈灾的文书、指令、人员、物资通行无阻。”
“所有指令,立刻发出,李主事,”萧赞看向刚刚被罚过、此刻紧张待命的李主事,“由你总揽文书传递,盯紧每一个环节,延误一刻,唯你是问。诸位,”他目光扫过值房内所有留下忙碌的官员,声音带着一丝激励,“今夜辛苦,同舟共济!功过是非,陛下与灾民自有公断。”
这声“同舟共济”,让那些原本惶惑的年轻官员心头一热。特别是被点名的李主事,更是如同打了鸡血,大声应道:“属下遵命!必不敢误!”他深感萧赞是在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整个中书省瞬间如同精密的齿轮般高速运转起来。萧赞坐镇中枢,灯火彻夜未熄。他或亲自批阅回复紧急公文,字迹依旧隽秀,却力透纸背;或召见匆匆赶来的各部属官,三言两语切中要害,协调分歧;或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中快速提炼关键信息,做出判断。汗水浸湿了他额角的发丝,贴在如玉的脸颊上,却无损他专注时那种惊人的光华。
黎明将至,天边泛起鱼肚白。一份条理清晰、措施得当的赈灾初步方案与协调部署清单,终于摆在了萧赞案头。它不仅包含了钱粮调拨、人员派遣、工程应急的具体安排,还预估了可能遇到的问题和后续需要皇帝决断的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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