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着,“C.Y.”两个字安静地躺在陆骁的微信列表里。他盯着看了足足十秒,手指悬在键盘上,打了删,删了打,最终只发过去一个意义不明的句号。那头石沉大海。
陆骁咧了咧嘴,把手机揣回兜里,拄着单拐,像个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原始人,笨拙地挪出病房。阳光刺眼,他眯了眯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嘴角却一直挂着那点得逞的、痞气的笑。自己查?行啊。他陆骁想查什么,还从来没查不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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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下午三点半。
仁和医院外科楼走廊,刚结束一台手术的陈砚,白大褂上带着消毒水和淡淡的血腥气,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他大步走向办公室,只想快点灌杯浓茶。
办公室门口杵着个人。
浅金色头发在走廊顶灯下有点晃眼,穿着件价格不菲但皱巴巴的黑色T恤,一条腿的裤管还空荡荡挽着(石膏拆了,但走路还不太利索),就那么松松垮垮地靠在他办公室门边的墙上。像个等活儿的装修小工,还是不太专业的那种。
是陆骁。
陈砚脚步没停,像没看见他,径直走到门前掏钥匙。
“陈医生,下班啦?”陆骁笑嘻嘻地开口,声音清亮,带着点刻意的熟稔。
陈砚没理,钥匙插进锁孔,拧开。
“我来复诊。”陆骁拄着拐往前蹭了一步,半个身子几乎要卡进门缝,“骨科王主任说我这腿恢复得还行,就是得注意点,不能太累,最好有人看着点,定期复查。” 他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我琢磨着,外科你熟啊,复查找你呗?”
“找你的主治医生。”陈砚推开门,语气平淡无波,侧身就要进去。
“王主任去外地开会了!下周才回!”陆骁语速飞快,理由张口就来,同时极其自然地、借着拄拐的劲儿,身体一歪,半个肩膀就挤进了门内,“你看,我挂号单都带来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挂号单,作势要递。
陈砚的目光在他那条还不甚灵便的腿上扫了一眼,又落回他那张写满“我很真诚”的脸上。几秒沉默。走廊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最终,陈砚什么也没说,侧身让开了门口的空间,自己走了进去。
陆骁眼睛一亮,立刻像条滑溜的鱼,呲溜一下挤了进来,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动作流畅得完全不像个腿脚不便的人。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陈砚放下病历夹、打开电脑主机的轻微声响。陆骁也不客气,拄着拐走到陈砚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旁,一屁股坐了下去,那条伤腿伸直搭在旁边的矮凳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像回了自己家。
“你这儿还是这么干净。”陆骁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陈砚桌上那盆绿萝上,“啧,比我病房那盆精神多了。”
陈砚没接茬,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调出病历系统,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真复诊?”陈砚头也没抬,手指敲着键盘。
“真真儿的!”陆骁立刻坐直,把那条打着石膏的腿往前伸了伸,“你看这疤,还有点痒。”他指着刚拆石膏、皮肤还有些苍白萎缩的小腿,上面一道长长的、缝合过的疤痕。
陈砚终于抬眼,目光落在他腿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是纯粹的医生审视,不带任何多余情绪。“新皮生长,痒正常。别抓。”他收回目光,继续看屏幕,“片子带了?”
“没带。”陆骁答得理直气壮,“我以为你看电脑里就有。”
陈砚敲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点击鼠标和键盘敲击的声音。
陆骁也不觉得尴尬,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坐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陈砚身上扫。从一丝不苟的黑发,到专注的眉眼,再到握着鼠标的、骨节分明的手。
“陈医生,”陆骁忽然开口,声音压低了些,“你那天…心跳到底快了多少?”
键盘敲击声戛然而止。
陈砚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像深冬结冰的湖面,平静,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陆骁,”陈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里是医院,我是医生。如果你没有正经的医疗问题,门在那边。”
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太浓,浓得连陆骁都感觉到了一丝压力。他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一点,但眼底那簇火苗没灭,反而因为陈砚的冷硬而烧得更旺了些。他舔了舔后槽牙,换了个话题:“行行行,说正经的。我饿了。”
陈砚没理他,继续低头处理电脑上的东西。
“真的,”陆骁身体前倾,手肘撑在陈砚办公桌上,“从早上到现在,就喝了杯豆浆。复诊排队排得我腿都麻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腿,表情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
“医院有食堂。”陈砚的声音毫无波澜。
“难吃。”陆骁立刻嫌弃地撇嘴,“我嘴刁,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眼神一转,又带上点耍无赖的笑意,“你救了我两次,请救命恩人吃顿饭,不过分吧?陈医生?”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电脑主机风扇的轻微嗡鸣。
陈砚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某个病例的最后一行字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啪”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屏幕。
他站起身,脱下身上的白大褂,动作利落地挂到门后的衣架上。里面是件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衬得他肩线平直。
“跟上。”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看也没看陆骁,只丢下两个字,拉开办公室门就走了出去。
陆骁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瞬间炸开一个巨大的、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他手忙脚乱地抓起拐杖,动作因为兴奋而显得有些笨拙,一瘸一拐地追了出去,嘴里还不忘嚷嚷:“哎!陈医生!等等我!我腿脚不好!”
走廊里路过的护士看着陈砚大步流星、背影冷硬的背影,又看看后面那个拄着拐、笑得像个二傻子一样紧追不舍的金毛帅哥,纷纷露出复杂又了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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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出了医院的地下车库,汇入傍晚的车流。陈砚开车和他的人一样,平稳,利落,没什么多余动作。车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
陆骁坐在副驾,新鲜地东摸摸西看看。车很干净,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气味,只有淡淡的皮革和消毒剂混合的味道。
“我们去哪吃?”陆骁终于忍不住问。
“闭嘴。”陈砚目视前方,言简意赅。
陆骁被噎了一下,但看着陈砚线条冷硬的侧脸,反而觉得更有趣了。他乖乖闭嘴,靠在椅背上,偏着头,肆无忌惮地看着陈砚开车的模样。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很稳,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喉结的线条也很好看。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区门口。不是陆骁想象中那种高档餐厅林立的区域。路边倒是有几家小馆子,烟火气十足。
陈砚熄火,解开安全带:“下车。”
陆骁跟着下来,拄着拐,看着眼前这家门脸不大、挂着“老张面馆”招牌的小店,有点懵:“就…这儿?”
“不吃可以走。”陈砚丢下一句,率先推开了那扇沾着点油渍的玻璃门。
门内热气扑面而来,混合着浓郁的骨头汤香、酱油味和葱蒜的辛辣气。正是饭点,小小的店面里坐满了人,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和下班族,人声嘈杂,充满市井的喧嚣。
“陈医生来啦!”系着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张头从灶台后探出头,熟稔地打招呼,“还是老样子?清汤面加个煎蛋?”
“嗯。两份。”陈砚应了一声,目光在拥挤的店里扫了一圈,径直走向最里面角落里一张刚空出来的小方桌。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自然,显然对这里很熟。
陆骁拄着拐,有点艰难地穿过狭窄的过道,在陈砚对面坐下,好奇地四处打量。这地方和他平时出入的场所天差地别,但莫名的,看着陈砚在这种嘈杂环境里依旧挺直的背脊和淡漠的神情,他觉得……挺带劲。
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很快端了上来。粗瓷大碗,清亮的汤底,筋道的手擀面,几片烫得翠绿的青菜,卧着一个金灿灿的煎蛋。朴实无华,香气却直往鼻子里钻。
陈砚掰开一次性筷子,慢条斯理地拌着面,连个眼神都没给陆骁。
陆骁学着他的样子,也掰开筷子。他平时山珍海味吃惯了,对着这碗朴素的面,竟也觉得食指大动。挑起一筷子送进嘴里,面条爽滑劲道,汤头鲜美清爽,带着骨头熬煮后的醇厚。出乎意料的好吃。
“唔!不错啊!”陆骁眼睛一亮,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低头大口吃起来,吃得额头冒汗,完全没了平日那副矜贵少爷的样子。
陈砚吃得很安静,速度不慢,但动作依旧斯文,连喝汤都没发出什么声音。两人隔着窄小的桌面,一个吃得狼吞虎咽,一个吃得沉默无声,画面诡异又莫名和谐。
陆骁很快干掉了一碗面,连汤都喝了大半,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小小的饱嗝。他看向对面。陈砚也快吃完了,正用筷子把碗里最后一根青菜夹起来。
“陈砚,”陆骁忽然开口,声音在嘈杂的面馆里并不突兀,带着点吃饱喝足后的懒散和认真,“谢谢你。”
陈砚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他。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问:谢什么?
“谢你请我吃面。”陆骁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眼神坦荡,“也谢你…没把我扔出去。”
陈砚没说话,把那根青菜送进嘴里,慢慢嚼着。然后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一丝不苟。
“你爸,”陈砚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昨天给我打过电话。”
陆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按了暂停键。他浅琥珀色的瞳孔猛地一缩,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阴沉和戾气,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戒备。“他说什么?”声音也冷了下来。
“让我离你远点。”陈砚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他说你是个疯子,只会惹麻烦。”
空气仿佛凝固了。面馆里的喧嚣似乎瞬间被隔绝在外。
陆骁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泛白。他盯着陈砚,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嘴角却慢慢扯出一个极其冰冷、带着嘲讽的弧度:“哦?那你怎么没听他的?还带疯子来吃面?”
陈砚没回答他的问题。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点了几下屏幕,然后推到陆骁面前。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照片。很清晰。背景是城西高架入口辅路,暴雨冲刷后的现场,一片狼藉。一辆银灰色跑车车头严重变形,嵌在粗壮的隔离墩里。照片的焦点,并没有完全放在惨烈的车体上,而是巧妙地捕捉到了隔离墩下方靠近路沿的一个角落。
那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湿透的、几乎和灰暗环境融为一体的黑色毛团。是一只很小的黑猫。它显然吓坏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而在它前方不到半米的地方,正是那根被撞得水泥碎屑崩飞的隔离墩。如果跑车撞上去的角度再偏一点点,或者速度再快一点点,那只小猫……
陆骁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只小小的黑猫身上,呼吸有瞬间的停滞。他攥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陈砚收回手机,屏幕熄灭。他站起身,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压在面碗底下。
“下次复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僵在座位上的陆骁,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仿佛带着某种重逾千斤的东西,“带齐你的片子。”
说完,他不再看陆骁,转身,推开那扇沾着油渍的玻璃门,走进了外面华灯初上的街道。身影很快融入人流。
面馆里,陆骁一个人坐在嘈杂的角落,面前是两只空了的粗瓷大碗。他低着头,浅金色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只放在桌下、攥得死紧、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翻涌的、无法言说的惊涛骇浪。
那只猫。他以为没人看见。他以为那只是他撞向死亡前,心脏本能地、可笑的、最后一次无用的抽搐。
陈砚看见了。他不仅看见了,他还知道。他甚至……没说破。
他要堵,堵的是陈砚
陆骁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攥紧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印。他抬起头,望向陈砚消失的门口方向,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疯狂褪去,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无声地、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执着的笑容。
冰山裂开的缝里,照进了光。而他,是那个在冰面上凿洞的疯子,终于窥见了冰层下涌动的、滚烫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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