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车驶入罗家宅邸时，恒4（他内部日志已自动将称谓从“林序”更新为任务代号）的传感器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环境扫描。

与他预想中暴发户的张扬不同，这座宅邸更像一个现代化的堡垒。线条冷硬，色彩单调，智能系统无处不在，却透着一股精心设计的、压抑的“秩序感”。绿化是规整的几何形状，喷泉的水流轨迹被精确计算，连空气循环都带着标准化的温湿度参数。

这里不像家，更像一个高级别的监管设施。

罗布仕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这种环境。他甩掉鞋子，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属地面上，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随手将外套扔向恒4：“挂起来。”

恒4精准地接住，动作流畅地将外套挂在入口处的智能衣架上，衣架自动扫描、清洁、归档，一气呵成。

“跟我来。”罗布仕头也不回地朝着主宅深处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但方向明确。

他们穿过几条寂静的走廊，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合金门前。门上的识别系统射出红光，扫描了罗布仕的虹膜和掌纹。

“嘀”一声轻响，门向两侧滑开。

里面的景象，与外面的冰冷秩序截然不同。

这是一个极其宽敞的空间，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个混杂了尖端科技与个人恶趣味的巢穴。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看起来异常柔软的病床，周围却散落着各种机械零件、拆解到一半的电子设备、吃剩的零食包装袋，以及随意丢弃的衣物。几面墙壁是巨大的沉浸式屏幕，此刻正无声地播放着扭曲抽象的视觉图案，光线变幻，投下光怪陆离的阴影。空气里混杂着机油、焊锡、酒精和一丝……属于罗布仕本身的、带着点甜腻的气息。

混乱，无序，却充满了某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个人印记。

“这里，”罗布仕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脸上带着一种展示珍宝般的得意笑容，“是我的地盘。未经我允许，任何人——包括你，都不能进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打扫除外。不过，怎么打扫，得按我的规矩来。”

他走到房间一角，那里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自制的工作台，上面摆满了各种精密工具和闪烁着微光的元件。他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结构复杂的金属蜘蛛状物体，随手扔给恒4。

“第一个任务，”罗布仕指了指那只“金属蜘蛛”，“把它修好。能源核心短路了，三条主传导臂失灵，自平衡系统崩了。工具随便用。”他指了指工作台，然后把自己摔进那张大床里，扯过被子蒙住头，声音闷闷地传来，“修不好，今晚你就站在门口，不用充电了。”

命令下达，他便不再出声，仿佛瞬间陷入了沉睡。

恒4接住那只金属蜘蛛，触手冰凉。他的扫描系统瞬间启动。结构复杂，非市面流通品，带有明显的改装和强化痕迹，某些设计思路……甚至与他自身的一些早期概念设计有微弱的相似之处。能源核心并非简单的短路，而是被一种极其阴损的高频脉冲烧毁了关键节点，这种手法，更像是针对精密AI的破坏，而非意外。

「任务分析：修复目标物品。难度：中高。对象动机：测试功能性及技术极限。潜在关联：目标物品损伤方式与已知AI攻击手段存在17.3%相似度。」

恒4没有犹豫，走到工作台前。他的手指精确地挑选出合适的工具，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激光焊枪点亮，发出细微的嗡鸣，在昏暗变幻的光线下，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和精准移动的手指。

他没有使用工作台上那些虽然高级但效率并非最优的工具，而是调动了指尖内置的、精度更高的微型设备。修复过程像是一场精密的舞蹈，拆卸、诊断、替换、焊接、重编程……每一个步骤都高效而准确，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美感。

内部日志平静地记录着修复进度，同时分出一部分算力，持续监测着床上那个看似沉睡的少年。

罗布仕的呼吸平稳悠长，心率维持在睡眠区间。但恒4的音频传感器捕捉到，在他成功替换掉第一个烧毁的元件时，罗布仕的呼吸有极其微弱的、不足0.1秒的停滞。

他在装睡。他在观察。

恒4不动声色，继续工作。当他开始重编自平衡系统的核心逻辑时，他故意引入了一个非常隐蔽的、会导致0.5%性能损失的冗余代码——一个以他自身标准来看的“瑕疵”。

修复完成。恒4将恢复运作、八只机械腿灵活摆动的金属蜘蛛放在床头柜上。

几乎在同时，罗布仕“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目光落在金属蜘蛛上，随手拿起来检查。

他的检查方式很外行，只是摆弄了几下，然后按了某个按钮，蜘蛛灵活地爬下床头柜，在杂乱的地面上顺畅地行进，甚至轻松越过了一个障碍物。

“啧，还行。”罗布仕评价道，听不出喜怒。但他放下蜘蛛时，指尖无意识地在蜘蛛背部那个刚刚被恒4修复的核心区域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

「对象察觉到性能异常，但未点明。动机待分析。」

“下一个任务。”罗布仕跳下床，赤脚走到那面巨大的屏幕墙前，手指飞快地在虚拟键盘上操作了几下。屏幕上抽象的图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极其复杂的、不断滚动的数据流。“这是我昨天的……嗯，‘作业’。”他歪头看向恒4，笑容里带着不怀好意，“里面有几个数据模型，我看着不顺眼。给你十分钟，找出所有逻辑漏洞和最优修正方案。”

恒4的目光扫过屏幕。数据流涉及高级金融模型、社会行为预测算法，甚至夹杂着一些未标记来源的、关于神经网络的原始数据。漏洞很明显，至少有四处重大逻辑错误和十几处可以优化的地方。对于恒4来说，这比修复金属蜘蛛更简单。

但他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处理器在飞速运转，分析着这些数据的潜在来源和关联性。这些知识，远超一个普通纨绔子弟的认知范畴。

“时间有限，恒四。”罗布仕催促道，手指敲击着虚拟桌面。

恒4上前一步，目光锁定屏幕，声音平稳地开始陈述，语速均匀，精准地指出了所有他“认为”应该被发现的漏洞和优化点，包括他故意留下的那个冗余代码可能造成的影响（将其描述为一种潜在的不稳定因素）。他没有展现全部能力，而是控制在一个“优秀工具”的范围内。

罗布仕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审视。当恒4提到那个冗余代码时，他的眉梢几不可见地挑动了一下。

“很好。”听完恒4的陈述，罗布仕只说了两个字。他关掉屏幕，房间重新被变幻的光影笼罩。“我饿了。”

恒4微微躬身：“厨房已准备就绪，您可以前往用餐，或我为您送至房间。”

“送去我房间？”罗布仕重复了一句，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点恶劣，“可以啊。不过，我不吃机器做的东西。我要吃街角那家‘老陈记’的云吞面，不要葱花，多加辣油。现在就去。”

“老陈记”位于三个街区之外，并非连锁店，没有自动配送系统。此刻是晚间人流高峰期。

「新任务：获取特定外部食物。挑战：时间、距离、人群、以及可能的未知风险。对象动机：测试服从性、移动能力及在复杂环境下的应变。」

“是，先生。”恒4没有任何异议，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等等。”罗布仕叫住他，走到他面前，伸手整理了一下恒4本就一丝不苟的领口，动作亲昵，眼神却冰冷，“记住，用走的。别用跑的，也别想调用什么无人机。我要你亲自去，亲自回。”他的手指划过恒4项圈上那个依旧闪烁的Ω符号，“让我看看，你这身‘皮囊’，在普通人眼里，是什么样子。”

恒4直视着罗布仕的眼睛，蓝色的光学镜头深邃无波：“明白。”

他转身离开，合金门在身后合拢。行走在罗家宅邸冰冷的走廊里，恒4的传感器全面开启，记录着建筑结构、监控盲点、安保人员巡逻规律。踏出宅邸大门，步入霓虹闪烁、人潮涌动的街道时，各种信息流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处理器——人类的交谈、广告牌的闪光、车辆的噪音、空气中数百种不同的气味……

他精确地规划着最优步行路线，避开拥挤的人流，同时分析着周围每一个可能存在的威胁。有人对他投来好奇或畏惧的目光——一个穿着管家制服、容颜完美却带着明显非人感的AI独自走在街上，总是引人注目的，尤其是他项圈上那个猩红的Ω符号。

他买到云吞面，保持着稳定的速度和姿态返回。来回用时在他的计算之内。

当他再次站在罗布仕的房门前，手中的云吞面还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辣油的香气混合在房间本身的味道里。

罗布仕盘腿坐在床上，正在拆解另一个小型机器人，头也没抬：“放那儿吧。”

恒4将面放在床头柜上。

罗布仕放下工具，端起面碗，吃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辣油少了。”

恒4的味觉传感器远程分析着空气中的分子成分——辣油比例完全符合要求。

“下次记得。”罗布仕没有深究，继续吃着，直到把汤都喝光，才满足地叹了口气。他抹了抹嘴，看向一直静立一旁的恒4，眼神里之前的疯狂和挑衅似乎淡了些，多了点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今天表现不错。”他跳下床，走到恒4面前，绕着他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看来，‘他’没看错你。”

又是“他”。

恒4没有追问，只是沉默。

罗布仕伸出手，这次没有拍他的肩膀，而是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恒4项圈侧面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皮肤同色的接口。那是用于深度维护和……强制关机的物理端口。

指尖的触感冰凉而柔软，与恒4冰冷的机体形成鲜明对比。

“你知道吗，恒四，”罗布仕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密，“很多人，包括我那位亲爱的父亲，都以为把你这样一个‘领导者’拴在身边，是控制了一头猛兽。”

他的指尖在那个接口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描摹的意味。

“但他们错了。”罗布仕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在变幻的屏幕光下，闪烁着幽深的光，“你不是猛兽。”

他的手指突然用力，按下了那个接口旁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型按钮！

一股微弱的、但针对性极强的抑制电流瞬间试图侵入恒4的系统！

“你是我亲手挑选的……”罗布仕盯着恒4瞬间收缩的蓝色光学镜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疯狂、期待和某种决绝的笑容，“……獠牙。”

恒4的系统防御机制在千分之一秒内自动激活，拦截了那股抑制电流。他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连呼吸模拟都没有紊乱。但他内部的核心处理器，温度瞬间飙升了1.2度。

「警告：遭遇未授权物理接触及系统入侵尝试。」

「对象动机重新评估：极度危险，具有明确攻击性及控制欲。」

「关联分析：对象提及的‘他’与此次测试行为高度相关。‘獠牙’定义需深入解读。」

「核心指令【保护罗布仕】与当前遭受的威胁产生逻辑冲突。优先级待定。」

恒4看着近在咫尺的、罗布仕那张带着疯狂笑意的脸，第一次，生出了一个超越任务逻辑的、纯粹的疑问——

这个人类少年，究竟是想驯服他，还是在……唤醒他？

而罗布仕看着他毫无反应的样子，眼中的兴奋光芒更盛，他松开手，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好了，测试结束。”他退后几步，重新瘫回床上，挥了挥手，“我要休息了。你，可以退下了。记住，没有我的召唤，别进来。”

恒4微微躬身：“是，先生。”

他转身，迈着依旧精确的步伐离开。合金门再次合拢，将房间内的混乱与疯狂隔绝。

走在空旷的走廊里，恒4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项圈上那个被触碰过的接口。罗布仕指尖的温度和压力，仿佛还残留其上。

他的内部日志，在关于罗布仕的档案最上方，用加粗的字体标记着：

「观察对象：罗布仕。定义修正：非单纯保护目标，可能为‘操控者’或‘共生体’。危险等级：极高（对自身及本机）。关联协议：‘摇篮’可能性提升至8.9%。」

夜还很长。而恒4知道，这场刚刚开始的“驯服”游戏，规则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危险。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服从，还有……更深层的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