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攀升至万米高空,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终于进入一片永恒的晴空。舷窗外,是无垠的湛蓝与翻涌如海岸线般的纯白云海,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将机翼染成耀眼的金色。对于大多数乘客而言,这是一幅能让人心情豁然开朗的景象。
但顾魏只是静静地靠着舷窗,目光落在窗外,却又仿佛穿透了这一切,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焦点上。他清俊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那是长时间缺乏优质睡眠和高度精神内耗留下的印记。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在国际上备受瞩目的心外科学术会议。在会议上,他作为院内最年轻的骨干之一,用流利的英语和严谨的数据做了报告,赢得了掌声与赞誉。同行们钦佩他年纪轻轻就技艺精湛,导师拍着他的肩膀,说他前途无量。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光环之下,是深可见骨的裂痕。
他微微抬起右手,放在眼前摊开。这双手,修长、稳定、骨节分明,曾被誉为天生就该握手术刀的。消毒水的气味似乎已沁入皮肤的纹理,成为一种永恒的烙印。就是这双手,在不久前一例看似常规、实则凶险的主动脉夹层手术中,在最后的关隘,没能从死神手里抢回那个年仅二十八岁的患者。
“顾医生,血压骤降!”
“出血止不住!”
“顾魏!稳住!”
记忆中手术室里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唯有监护仪上那条最终归为冰冷直线的画面,以及那令人心悸的、长长的“嘀——”声,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一次次凿开他试图建立的平静假象。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的冷静,下达着一个个指令,尝试着各种可能的方法,直到最后,主刀教授沉痛地说了句“记录时间,宣布死亡”。他摘下被血水和汗水模糊的眼镜,世界在一片血红中失去了焦点。
那一刻,他不是那个被誉为“天才”的顾医生,他只是一个……失败者。
失败。这个词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他复盘了无数次手术的每一个细节,查阅了无数的文献,试图找出那个致命的、被忽略的点。是判断失误?是操作慢了零点几秒?还是某种无法预料的个体变异?没有答案。医学不是完美的科学,总有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但当它具体到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曾经对他露出信任微笑的年轻人身上时,所有的道理都变得苍白无力。
自从那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障碍出现了。在某些极度安静的瞬间,或者在拿起手术刀准备进行高难度操作前,他的指尖会不受控制地出现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曾引以为傲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稳定的双手,背叛了他。
因此,他主动向院里申请,暂时减少了主刀手术,转而承担更多的门诊、会诊和学术交流工作。这次出国参会,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暂时的逃离。
“先生,您的餐食。”空乘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魏回过神,转过头,礼貌地颔首,接过餐盘。“谢谢。”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清润,听不出任何异常。
餐盘里的食物精致,但他毫无食欲。只是机械性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稍压下了心头那点翻涌的涩意。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的云海。那云海看上去那么柔软,那么宁静,仿佛能吞噬一切烦恼与痛苦。但他知道,那不过是假象。云层之下,是复杂多变的气流,是真实而坚硬的世界,就像他此刻的内心,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潮与深不见底的自我怀疑。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试图小憩。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患者家属那双从充满希望到瞬间崩塌、一片死寂的眼睛。
这趟飞行,对他而言,并非通往荣耀的归途,而是一场悬浮于天地间的、孤独的流放。他不知道脚下的路将通往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重新找回拿起手术刀时,那份毫无阴霾的、全然的笃定与平静。
万米高空,他与世隔绝,也与过去的那个自己,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