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死寂无声。唯有皇帝沉重的呼吸,如同受伤的困兽,在空旷的金銮殿内回荡,一下,一下,敲打在每个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此刻,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话蕴含的,不仅仅是史书上的冰冷文字,更是一位父亲被触及逆鳞后,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与疯狂。即墨云阙站在那里,玄黑龙袍下的身躯依旧挺拔,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岳。但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深紫色眼眸中尚未完全褪去的血色风暴,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王崇山瘫软在地,官帽歪斜,花白的头发散乱,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无意识的颤抖和冷汗涔涔。他身后的那些附议者,更是恨不得将头埋进金砖的缝隙里,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压迫着每个人的肺叶。时间,仿佛在这极致的威压下停止了流动。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御阶之上,那尊如同凝固的身影,终于动了。即墨云阙缓缓地,转过了身。他没有再看台下那些匍匐在地的臣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太极殿外,那一片被琉璃瓦檐切割开的、湛蓝的天空。他的背影,在巨大的九龙金漆宝座映衬下,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疲惫。当他再次开口时,那雷霆万钧、饱含杀意的怒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平静。这平静,比之前的怒吼更让人心头发紧。“然……”一个字,清晰地传入每个竖起的耳朵里。众臣心中猛地一咯噔。“王爱卿……”皇帝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在这死寂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有句话,说得没错。”什么?几乎所有大臣都愕然地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望向皇帝的背影。王崇山那番诛心之言,陛下竟然……认同了其中一点?瘫软在地的王崇山也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光。即墨云阙依旧望着殿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宫墙,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清醒。“殊儿……天赋异禀,确非常人所能及。”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句话,也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这双眼睛,能窥见常人不可见之物,能感知人心深处潜藏的幽微。”“此等能力,于她,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流,缓缓淌过众人的心田,浇灭了方才因帝王震怒而燃起的恐惧火焰,却带来了另一种更深沉的寒意。“留于这九重深宫,锦绣堆砌,看似尊荣无限……”皇帝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扫过台下众臣,那目光已然恢复了帝王的清明与洞察,却比愤怒时更令人不敢直视。“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束缚?”“每日面对繁文缛节,面对无处不在的窥探,面对……如今日这般,无休无止的猜忌与攻讦!”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楚。“她才多大?一个三岁的稚童!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在阳光下嬉戏玩闹!”“可你们,朕的股肱之臣们!”他的视线如同实质,掠过每一张或惶恐、或思索、或复杂的脸。“你们要她如何自处?要朕,如何自处?!”“难道要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从小便活在这等目光之下,被视作异类,被冠以‘隐患’之名,战战兢兢,不得安宁吗?!”质问声在殿中回荡,带着一个父亲无力保护爱女的悲凉。一些原本立场中立,甚至刚才也曾心生忌惮的大臣,不由得低下了头,面露惭色。皇帝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的郁结都吐出。他再次看向殿外,声音变得无比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朕,不能。”“朕不能因一己私爱,置江山社稷于可能的隐患之中!”“更不能,让朕的女儿,朕的殊儿,自幼便背负着她不该承受的重担,活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里!”他猛地回身,玄黑龙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目光如电,直射向依旧跪伏在地,但眼神中已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王崇山,以及他身后那群人。但那目光中,已无杀意,只有帝王的最终裁决。“故此——”声音朗朗,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朕决定,采纳国师之议!”国师?许多大臣面面相觑,这才想起,那位超然物外,几乎从不参与朝政的正一派当代国师,寂川大人。原来陛下早有决断?“待月华公主三岁生辰后——”皇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布,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印,刻入所有人的脑海。“便送往城西观星台国师府,正式拜国师寂川为师!”“修身养性,学习掌控自身天赋,明心见性,以正其道!”话音落下,大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送往国师府?拜师?这……这看似是将公主送离了皇宫,远离了权力中心,等同于一种变相的“隔离”。但,对象是国师府!国师府超然物外,地位尊崇,连皇帝都以礼相待。公主拜入国师门下,身份便不仅仅是公主,更是国师唯一的亲传弟子!这层身份,何其尊贵?何其特殊?谁敢再轻易以“妖孽”、“隐患”之名攻讦国师唯一的弟子?这哪里是放逐?这分明是……一种更高明的,无可指摘的庇护!皇帝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不容反驳。“此后,月华公主居于国师府,非诏不得轻易回宫。”“国师府清静,远离尘嚣,亦能隔绝世俗纷扰,免去诸多无谓是非。”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最终落在瘫软的王崇山身上,带着一丝冰冷的终结意味。“此乃朕思虑再三,目前对公主,对皇室,对江山,最为周全之策!”“诸位爱卿……”他微微停顿,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可还有异议?”异议?谁还敢有异议?陛下已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再反对,岂不是质疑陛下保全皇室、保全江山的决心?岂不是质疑国师府超然的地位?方才陛下那“屠戮殆尽”的滔天怒火,犹在眼前,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去触碰那显而易见的底线?王崇山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坚持,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和更深地俯下去的身躯。“臣……无异议。”他声音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身后那些附议者,更是如蒙大赦,连忙叩首,声音杂乱地附和。“臣等无异议!”“陛下圣明!”“国师大人德高望重,公主殿下拜入其门下,实乃幸事!”一时间,朝堂之上,竟是异口同声的赞同与颂圣。仿佛之前那场几乎要颠覆一切的狂风暴雨,从未发生过。皇帝即墨云阙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这群瞬间转变态度的臣子,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片冰凉的讽刺与无奈。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息。但他为月殊争取到的这个身份,这个安身之所,至少能在很大程度上,护她一时安宁。他拂袖转身,重新走向那九龙宝座,步伐沉稳,不再有片刻停留。“既无异议,便如此定下。”“退朝。”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会,画上了句号。太监尖细的唱喏声随之响起。“退——朝——!”文武百官们如同潮水般,恭敬地、沉默地行礼,然后依次退出太极殿。许多人离开时,脚步都带着虚浮,后背的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今日这一朝,实在是太过凶险。王崇山几乎是被人搀扶着,才勉强站起身,踉踉跄跄地随着人流退出大殿,那张老脸上,再无往日太傅的威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惨淡与灰败。皇帝即墨云阙并未立刻离开。他独自高坐于御座之上,目光空茫地望着下方迅速变得空旷的大殿。阳光透过高窗,照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场激烈交锋的余烬,以及……他那番违心之言带来的苦涩。他知道,送走月殊,对尽染,对孩子们,对他自己,都是一种剜心之痛。但他别无选择。深宫似海,人心叵测。唯有国师府那片方外之地,或许才能为他的银发紫眸的小公主,撑起一方相对纯净的天空。他缓缓闭上眼,深紫色的眼眸被掩藏在眼帘之后,只剩下无边的疲惫,与一丝深藏于底的、属于父亲的痛楚与决绝。圣意已决,无人再能更改。这道最终的决定,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也即将,传向宫外。一场风波,看似在帝王的绝对权威与深谋远虑下,暂时平息。但随之而来的,将是凤仪宫中,那无法避免的离别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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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