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季尚未完全离去,空气里黏稠的湿意混杂着泥土和植物腐败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然而,在这片被韵术铁幕笼罩的土地深处,希望的根系,正沿着无人察觉的缝隙,倔强地蔓延。临江府,漏风巷深处,废弃染坊的地窖。油灯的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黯淡,仿佛刻意收敛着自身,以免惊扰外界无孔不入的韵波探测。地窖里拥挤不堪,除了阿七、苏绣娘、老仓、泥鳅等核心成员,还挤着十几个面孔陌生却眼神坚定的男女,他们是来自城内不同角落的新近联络人,是被“新韵书”和“诗意图”悄然点燃的星火。没有舞台,没有乐器,只有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声。阿七站在人群中央,他没有嘶喊,没有鼓动,只是用一种低沉而清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语调,开始了“表演”。他说的不是完整的诗篇,也不是激昂的口号,而是将李白《庐山谣》中的“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的浩瀚气魄,王维诗中“万户伤心生野烟”的沉痛悲悯,以及“新韵书”里“星星点火传”的坚韧希望,全部打碎、糅合,编织成一段段即兴的、充满叙事性的念白。“……江水不会倒流,冬天过去总有春寒料峭,但冻土下面,根须是暖的……他们能锁住我们的喉咙,却锁不住地下的暖流,锁不住梦里的大江奔流!”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没有固定的旋律,节奏随着内容起伏,时而如溪流低诉,时而如巨石滚落。这不是韵塔规定的任何一种“韵”,这是从生活苦难和生命韧性中自然生长出的“活”的节奏。苏绣娘安静地坐在角落,手指在一小块粗布上无意识地摩挲,那不是刺绣,而是在模拟雕刻新版画的动作。她的眼神透过地窖潮湿的墙壁,仿佛看到了北方那片疮痍的土地。老仓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叩击,附和着阿七话语中无形的节拍。新来的联络人们,则屏息凝神,眼中闪烁着被点燃的光芒,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语言和节奏本身,可以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这是一场无声的惊雷,在南方地下悄然炸响。几乎在同一片夜空下,北方,沦陷已久的洛阳城。宵禁的街道死寂如墓,只有韵塔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和韵律探测器发出的微弱嗡鸣,如同鬼魅般掠过。但在某些窗户被厚毡布严密遮挡的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一盏如豆的油灯下,几个面色憔悴的男女围坐,中间是一个巴掌大小、结构精巧却略显陈旧的“共鸣匣”——一种旧纪元遗留的、能微弱放大和传递声音的简陋器械,此刻正发出极其细微、需要将耳朵紧贴上去才能听清的声响。那是冒着生命危险,通过层层中转,从南方传来的、阿七那段念白的片段。声音失真,断续,夹杂着滋滋的电流(或许是某种残留能量的干扰),但其中的关键词句,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膜:“……锁不住地下的暖流……梦里的大江奔流……”听者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有人紧紧捂住了嘴,防止自己激动地呜咽出声。他们不敢交谈,只能用眼神交换着内心的震撼与狂喜。南方还有人!还在抗争!这微弱的声音,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穿透了韵塔构筑的厚重壁垒,将南北两颗绝望的心,悄然连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儒生,颤抖着手,用炭笔在一张巴掌大的碎纸上,记下了听到的只言片语,然后将纸片小心翼翼地塞进墙缝。这是火种,必须传下去。关陇前线,唐军新夺取的一处前沿阵地,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士兵们来不及休息,正在紧张地加固工事,掩埋战友的遗体。疲惫和悲伤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心头。突然,一个满脸烟尘的年轻士兵站了起来,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望着远处叛军控制的方向,用脚踢着地面的碎石,打出一段简单的节奏,然后开口唱道,调子是高适“军中说唱”的变体,词却是在军营中最新流传开的、融合了南方消息的版本:“(嘿!) 南边有火种,(嘿!) 北地有哭声!(嘿!)咱手里的刀把子,(嘿!) 为的是天下苍生!(杀!)冲破这铁牢笼!(嘿!) 让那大江自在行!(杀!杀!)”起初只有他一个人唱,声音干涩。但很快,旁边一个正在包扎伤口的伍长跟着低吼起来,接着是更多沉默的士兵。歌声并不整齐,甚至有些跑调,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从废墟中站起来的粗粝力量。它不再仅仅是鼓舞士气的口号,更承载了来自后方、来自沦陷区的期望,变成了一种使命的宣示。这歌声飘过焦土,飘向对面叛军的营垒,仿佛一种无形的挑战。洛阳,伪职府邸深处,一间灯火通明却气氛凝滞的书房。王维(摩诘先生)独坐案前,身不由己地穿着叛军强加的官袍。他面前摊开着必须处理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公文,但他的心神,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窗外万籁俱寂,唯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然而,在他耳中,却仿佛听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无形的旋律:是南方那充满韧性的地下念白,是北方同胞偷听时激动的心跳,是前线将士那悲壮而充满希望的嘶吼……这些声音,跨越千山万水,穿透铁窗铜壁,在他心中交汇、共鸣。他缓缓铺开一张素笺,没有犹豫,提笔蘸墨。笔尖落下,不是公文,不是应酬诗,而是他内心深处压抑已久、此刻却喷薄而出的旋律。字迹依旧从容,甚至带着他特有的禅意与空灵,但细看之下,那笔画的转折处,却蕴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静而浩大的力量。他写的是眼前景,心中情,却仿佛与天下之心同频共振。诗句成型的瞬间,书房内似乎有微光一闪,那并非烛火,而是一种精神意志凝聚的辉光,虽微弱,却坚定地存在着,与他身陷囹圄的处境形成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对比。他写下的,不再仅仅是个人的悲欢荣辱,而是这个时代、这片土地上,无数沉默灵魂共同的心声。夜色深沉,覆盖了整个大地。从南方的地下密室,到北方的沦陷孤城,再到前线血腥的战场,最后到洛阳那间特殊的“囚笼”……不同的旋律,不同的节奏,用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角落响起。阿七的念白,沦陷区的窃听,军营的嘶吼,王维的默写……它们有的激昂,有的沉静,有的破碎,有的完整。但它们都在诉说着同一个渴望——对自由的渴望,对尊严的渴望,对结束这韵法铁幕、光复美好家园的渴望!这些声音是微弱的,分散的,在韵塔庞大的统治机器和叛军的刀兵面前,似乎微不足道。但它们又无比强大。因为它们源自生命本身,源自无法被彻底扼杀的人心。它们如同地下的暗流,看似无声,却在不断汇聚,终有一日,将形成冲决一切堤坝的洪流。今夜,无数颗心,为同一个希望而跳动。无数种韵律,为同一个未来而奏响。韵律,从未如此沉重,也从未如此有力。(第二卷 《星火燎原》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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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