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未归人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发寒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峦，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雪。

官道上逃难的人群渐渐稀少，并非战事平息，而是能逃出来的人，已然不多了。

青山寺愈发显得清寂。

午后，远尘正在禅房中整理药材，忽然听得寺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马蹄声，紧接着是马儿疲惫的嘶鸣。

马蹄声在寺门前停下，片刻的寂静后，响起了叩门环的声音。那声音不似寻常香客那般带着祈愿的轻柔，而是短促、坚定，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小沙弥跑去应门。远尘放下手中的药碾，走到殿前庭院。

寺门开处，一个身影逆着昏暗的天光，站在那里。

那是一个少年。

他身量颇高，却极瘦，穿着一身沾满尘土的暗色劲装，外面罩着一件破损的皮甲，腰悬长剑。

他的脸庞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下颌线条却已如刀削般分明。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小麦色，嘴唇因干渴而有些皲裂。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漆黑，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里面翻涌着过于沉重的情绪——悲恸、仇恨、坚毅，以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荒凉的疲惫。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仿佛任何风雨都无法将他摧折，但那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藏的脆弱，又让人无端地觉得，他或许下一刻就会倒下。

少年踏入寺门，目光迅速扫过庭院，与远尘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间，远尘感到自己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那少年的眼神，太锐利，也太沉重，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惯有的平静。

“小师父”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清晰：

“请问，何处可以拜佛？”

远尘抬手指向正殿：“施主请随我来。”

少年点了点头，迈步跟上。他的步伐沉稳，但远尘敏锐地注意到，他左侧腿部的动作有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凝滞，似是旧伤未愈。

少年随着远尘走入大殿。殿内佛像庄严，慈悲地垂眸俯瞰众生。香炉中青烟袅袅，散发出宁神的檀香气味。

他走到蒲团前，却没有立刻跪下。

他仰头望着那巨大的金身佛像，目光复杂，仿佛在质问，又仿佛在寻求一个答案。

良久，他才撩起衣摆，郑重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他没有像其他香客那样喃喃出声，只是深深地俯下身子，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久久没有起身。

那紧绷的肩背，像一张拉满的弓，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负。

远尘手持佛珠，静立在一旁殿柱的阴影里，没有打扰。他能感受到从那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哀恸与祈愿。

那是一种沉默的、却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惊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直起身。他没有立刻站起，依旧跪在佛前，背影孤直而寂寥。

远尘悄然退出大殿，去斋堂倒了一碗温热的山茶。当他端着茶碗回到殿前时，少年已站在殿门口，望着庭院中那棵虬枝盘扎的古松，不知在想些什么。

“施主，喝碗茶吧”远尘将茶碗递过去。

少年回过神，看到递到面前的粗瓷茶碗和碗中澄澈的茶水，微微一怔。

他抬眼看向远尘，似乎这时才真正看清这个小师父的样貌。

清俊，宁静，眉目如画，一双眼睛清澈得仿佛能映照出人心，与他平日里见到的那些或惶恐、或麻木、或谄媚的面孔截然不同。

“多谢”

他接过茶碗，指尖因长时间紧握缰绳而有些粗糙，触碰到远尘微凉的指尖。他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难得的慰藉。

“小师父一直在这寺中？”

少年将空碗递还，随口问道。他的目光依旧带着审视，但敌意和戒备已消散不少。

远尘接过碗，颔首道：“是。”

“真好”少年低声道，像是自语，又像是感叹：

“这山里……很安静。”

他的目光越过寺墙，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那后面，是他来时的方向，是烽火连天的世界：

“外面……已经快没有这样的地方了。”

远尘沉默片刻，轻声道：“心安处，即是净土。”

少年闻言，转回头看向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

“心安？”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家仇未报，国难未平，妹妹下落不明，他的心，如何能安？

“施主从北边来？”远尘问。

他本不是多话之人，但对着这个少年，却莫名地想要多说几句。

“嗯”少年点头，眼神骤然冷了下去：“栾城。”

远尘心头微凛。前几日来的逃难者，便是从栾城方向来的。那座城，据说已被攻破，守城将士……近乎全军覆没。

“栾城……”远尘的声音很轻。

“破了”

少年接道，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那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泛白：

“我父亲，是栾城尉。”

远尘蓦然抬眸。

栾城尉，顾谦。据逃难者言，城破之时，顾尉率亲兵死战城门，身中数十箭，力竭而亡，尸身被战马踏得……不成形状。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竟是顾谦的儿子。

“我母亲，在城破时，为了护着女眷突围，也……”少年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节哀”

远尘低声道。他知道这两个字何等苍白无力。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翻涌的悲痛强行压回心底：

“我如今，要去北境从军。”

远尘看着他尚显单薄的身形和稚气未脱的脸庞，心中微微一叹。如此年纪，便要背负如此沉重的命运，踏入那修罗场。

“军中……很苦”远尘道。

“我知道”少年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但我必须去”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我要报仇，也要终结这乱世。还有……我妹妹，她在乱军中走失了，我要找到她。”

报仇，卫国，寻亲。三个沉重的愿望，压在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肩上。

远尘看着他眼中那簇不灭的火焰，那是一种在绝望中生生不息的力量。他不再劝说，只是默然。

就在这时，山风骤起，卷着湿冷的寒意，吹得庭院中松涛阵阵，天色也迅速暗沉下来，竟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要下雨了”远尘道。

少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蹙。他本想今日便下山赶路。

“施主若不嫌弃，可在寺中暂歇一夜，明日再行”

远尘开口道。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有些意外。他向来不愿与香客有过多牵扯，今日却一再破例。

少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越来越密的雨势，点了点头：“那就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