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曜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辆灰色的轿车尾灯彻底消失在街角,才缓缓转身,走向公寓大楼。
电梯镜面里映出他此刻的模样——领带松散,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下次”。
这个词在他脑海中回荡,带着不确定的承诺和暧昧的期许。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夜幕,瞬间将走廊照得亮如白昼。
几秒钟后,轰隆的雷声滚滚而来,震得楼道里的感应灯都闪烁了一下。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猛烈地砸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迅速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
盛夏的雷阵雨,总是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汹涌澎湃。
陆景曜开门的动作顿住了。他回头望向窗外那被雨水模糊的世界,刚刚在车内那份微妙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平静,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击得粉碎。
顾云的车,开到哪里了?他那辆一尘不染的车,此刻是否正穿行在这片混沌的雨幕之中?
这些问题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伴随着窗外越来越猛烈的雨声,像是在他心头擂鼓。
他想起七年前那个同样暴雨的傍晚,顾云撑着伞,沉默地将大半边伞倾向他,自己的左肩却湿透的模样。那个画面,在此刻的雷声雨声中,变得异常清晰,带着陈旧的、却依然锐利的痛感。
“下次”?凭什么要有下次?凭什么他顾云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用一句轻飘飘的“下次”就打发掉这七年的空白和今晚所有搅乱他心绪的举动?
一股混合着担忧、不甘和七年积压的委屈的邪火,猛地窜了上来,烧掉了他刚刚建立起的所有理智和冷静。
他猛地甩上门,甚至没换鞋,转身就冲进了电梯,用力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下降的失重感让他胃部一阵翻涌,但他毫不在意。
他只知道,他不能就这样让顾云离开,不能就这样结束这个混乱的夜晚。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比“下次”更确切的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让他更难堪。
电梯门一开,他便径直冲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昂贵的西装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沉重而冰冷。头发被打湿,黏在额前,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和模糊。但他不管不顾,只是凭着直觉和一股横冲直撞的怒气,朝着小区门口的方向狂奔。
他跑到路边,焦急地四处张望。雨幕厚重,能见度极低,视线所及只有朦胧的车灯和一片水汽蒸腾的世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看到了——那辆熟悉的灰色轿车,正亮着双闪,缓慢地停在路口等红灯。它还没走远!
陆景曜想也没想,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湿滑的路面让他踉跄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身形,大步跑到驾驶座旁,用力拍打着被雨水覆盖的车窗。
“顾云!下车!”他的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嘶哑而破碎,几乎被雨声淹没。
车内,顾云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住了。他转过头,隔着布满水痕的车窗,看到外面那个浑身湿透、状若疯狂的身影,眉头紧紧蹙起。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降下了车窗。
冰冷的雨丝瞬间夹杂着风灌入车内。顾云看着车外狼狈不堪的陆景曜,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充满了错愕,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真切的担忧。
“陆景曜?你疯了?下这么大雨跑出来干什么?!”他的语气带着罕见的急促,甚至忘了维持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
“我疯了?对!我是疯了!”陆景曜双手撑在湿漉漉的车窗框上,俯身逼近顾云,灼热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几乎喷在对方脸上。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滚烫的液体混在了脸上。
“顾云,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七年!一条信息都没有!现在又跑来跟我说想和我多待一会儿?送我回家?问我奶奶好不好?还跟我说下次?!把我当傻子耍很有意思吗?!啊?!”
他的质问像连珠炮,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用力,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积压了七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借着酒意和这场暴雨,彻底决堤。
顾云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陆景曜激烈的情感风暴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的目光落在陆景曜完全湿透的头发、紧紧贴在身上的衬衫,以及那双因为激动和雨水浸泡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上,眸色深沉如这暴风雨之夜。
“下车!”陆景曜不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用力拉开车门,湿漉漉的手一把攥住顾云的手腕。那手腕比他记忆中更清瘦些,皮肤微凉。他不由分说地将顾云从开着暖气的车内拽了出来。
两个高大的男人瞬间彻底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下。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他们的身上、脸上。顾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昂贵的衬衫和西裤瞬间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线条。眼镜片上迅速蒙上一层厚厚的水雾,几乎看不清东西。
“陆景曜,你冷静点!”顾云试图挣脱,但他的力气显然不如处于暴走状态的陆景曜,而且这场面也完全超出了他处理能力的范畴。他惯有的理性和秩序,在陆景曜原始而激烈的情感宣泄面前,不堪一击。
“冷静?我怎么冷静?!”陆景曜将他死死按在湿滑冰冷的车身上,两人的身体在雨水中紧贴,隔着湿透的薄薄衣料,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与周遭的冰冷雨水形成诡异对比。
“你告诉我怎么冷静?!顾云,当年……当年是不是你说要冷静一下?是不是你先开始躲着我的?!是不是……是不是我要去南方的?是不是我……”
他的声音哽住了,那个困扰了他七年的问题,那个他以为早已有了答案却始终无法释怀的问题,此刻在雨中问出口,依然带着钻心的疼,比冰冷的雨水更让他感到刺骨。
顾云停止了挣扎。密集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流进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
他抬起眼,隔着朦胧的雨幕和完全模糊的镜片,深深地望着陆景曜。雨水顺着他额前被打湿的黑发不断流下,让他看起来有种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更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陆景曜心中最柔软、埋藏最深的那个角落:
“当年收到美院通知书的,不是你吗?”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哗啦啦的雨声,远处模糊的喇叭声,全都消失了。
陆景曜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愤怒,都凝固了。他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
美院……通知书?
但他自己……他报的是本省最好的设计学院!他从未申请过那所美院!他的成绩和文化课也根本够不上!
一个荒谬而残酷的猜想,如同刚才那道撕裂夜幕的闪电,瞬间劈中了他的脑海,带来一片空白和剧烈的灼痛。
“我……”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我没有……我从来没申请过什么美院!”
顾云看着他脸上真实的、毫无作伪的震惊和茫然,一直强装的冷静外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眼底翻涌起剧烈的、被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像是终于无法再忍受这误解的重负。
“毕业那天……”顾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被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我听到……听到你和赵峰他们在走廊说……说你拿到了南方的录取通知,很快就能离开这里……说你……终于可以摆脱……”
他说不下去了,猛地偏过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雨水顺着他优美的颈部线条滑入湿透的衣领,肩膀微微颤抖着。那是一种极力克制却依然泄露的痛苦。
陆景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赵峰!是了,赵峰当时确实拿到了南方一所体育学院的录取通知!毕业那天,他们在走廊闲聊,赵峰兴奋地展示通知书,他还笑着拍了拍赵峰的肩膀,大声说:“行啊你小子!以后就去南方找你混了,总算能摆脱这破地方、破食堂了!”
他说的“摆脱”,指的是沉闷的高中生活、难吃的食堂和这个小城!他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为朋友高兴,和即将到来的、与顾云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的美好憧憬上!
所以……顾云只听到了后半句?误会了?以为要走的是他陆景曜?以为他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里,包括……他?
所以这七年的断联,不是因为顾云的冷漠和不在意,不是因为他的厌倦,而是源于一个如此可笑、如此阴差阳错的……误会?
而他,竟然也因为顾云随后莫名的冷淡和疏远,赌气般地不再联系,任由这个雪球越滚越大,最终冰封了七年!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真相,像这场盛夏的暴雨,冰冷而猛烈地将陆景曜彻底淹没。他支撑着车身的手臂失去了力气,缓缓滑落。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两人,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彼此沉重而混乱的、如同溺水者般的呼吸。
陆景曜看着顾云被雨水打湿的、显得无比苍白脆弱的侧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比刚才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加起来,还要痛上千百倍。
所以,这七年,他们两个人,都活在这个由一句听错的话、一个该死的误会构筑的囚笼里?
他以为顾云不要他。
顾云以为他不要他。
一个不敢问,一个不愿说。
一个用冷漠伪装受伤,一个用洒脱掩盖心痛。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傻子。”陆景曜喃喃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被雨声几乎完全掩盖。他不知道是在说顾云,还是在说自己,或者,是他们两个。
他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摘下了顾云那副被雨水和雾气彻底模糊、徒增隔阂的眼镜。
没有了镜片的阻隔,那双漂亮的凤眼彻底暴露在他眼前——眼角泛着惊人的红,眸子里氤氲着厚重的水汽,不再是平日的清冷疏离,而是盛满了无处遁形的受伤、委屈,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藏的、几乎击碎他所有防线的脆弱。
顾云似乎想避开他的视线,却被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捧住了湿漉漉的、冰凉的脸颊。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颤栗了一下。
“顾云,”陆景曜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疼痛的温柔,“看着我。”
顾云被迫抬起眼,望进陆景曜那双被雨水浸湿的、此刻充满了巨大震惊、懊悔、心疼和复杂情绪的深邃眼眸里。
“我没收到过什么美院的通知书,”陆景曜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尽管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有些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当年我说要‘摆脱’的,是学校门口那家难吃得要死的小面馆,还有每个星期一听着都想打瞌睡的升旗仪式。赵峰拿到了南体大的通知,我们是在为他高兴。”
他深吸一口气,拇指带着滚烫的温度,轻轻揩去顾云眼角不知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更温热的液体。
“我从来没想过要摆脱你。”
“我想的一直是,去了省城,我们就能离得更近,就有更多时间在一起。”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顾云心中那道尘封七年、锈迹斑斑的锁。他身体猛地一颤,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彻底垮了下来,闭上眼,长长的、湿漉漉的睫毛垂着,像两把被折断的、沾染了雨水的黑色羽毛。一滴温热的水珠,终于挣脱了束缚,混着冰冷的雨水,从眼角快速滑落。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冰冷而执着。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这个迟来了七年的真相中,轰然倒塌,又悄然重建。
陆景曜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他难得流露出的、毫无防备的脆弱,一种混杂着极致心疼、无尽懊悔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情感,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边界。
他低下头,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的试探,吻去了顾云睫毛上悬挂的那一滴,混合了雨水与泪水的、咸涩而冰凉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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