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他目光掠过她，极轻微地颔首示意。那一刻，苏晚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恐怕整个书店都能听见。之后几天，他们仅在微信上有过寥寥数语，围绕着他预订的书籍，客气而疏离。他的存在，像远处山巅的积雪，清晰可见，却寒意逼人，遥不可及。

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梯子上下来，准备去整理新到的一批社科书籍。就在这时，书店的灯光毫无预兆地剧烈闪烁了几下，像垂死挣扎的萤火。紧接着，电脑主机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所有屏幕瞬间黑屏，几秒后顽强地重新亮起，却卡在泛着幽光的启动界面，鼠标指针凝固成冰冷的沙漏。收银系统、图书查询系统彻底瘫痪。

“怎么回事？”

“断电了吗？”

“电脑死机了！”

短暂的寂静后，窃窃私语和抱怨声在店内弥漫开来。店长匆忙从办公室跑出，试图重启主机和路由器，但屏幕依旧固执地漆黑一片，只有电源指示灯散发着不祥的红光。她的额头沁出冷汗，今天的销售数据还没备份。她快步走向座机，手指微颤地拨通维修电话，语气是掩饰不住的焦急：“是网络维护部吗？我们是墨香书阁！对，整个系统都瘫痪了！请马上派人过来！非常紧急！”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乌云低垂，闷雷滚动，一场暴雨蓄势待发。店内的顾客因无法结账或查询书籍，渐渐失去耐心，陆续离开。气氛变得有些压抑。苏晚晴和其他店员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看着店长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踱步。

大约四十多分钟后，书店的玻璃门被推开，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却略显急促的声响。一个身影逆着门外晦暗的天光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位老者，看上去六十岁上下，身材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深蓝色工装，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工具包，里面沉甸甸地装着各种工具。头发已然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的黑框老花镜，镜片后的双眼没有丝毫浑浊，反而透着一股历经沧桑后的锐利与沉静。他的脚步沉稳，落地无声，仿佛自带一种能安抚躁动气息的场。

“是哪里的网络问题？”老者的声音洪亮，带着老华京人特有的字正腔圆，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周师傅！您可算来了！”店长如同见到救星，连忙迎上去，“这边，前台的主机和服务器都连不上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被称作周师傅的老者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无波。他走到前台，放下工具包，动作不紧不慢。他先是用手指推了推眼镜，然后仔细检查了主机背后的网线接口，又蹲下身看了看路由器闪烁的指示灯。

“物理连接没问题。”他站起身，语气笃定。然后他熟练地按下主机重启键，在屏幕刚亮起的瞬间，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一串命令，直接进入了漆黑背景、布满白色字符的后台系统界面。

苏晚晴和几个店员不由自主地围拢过去。只见老者的双手在键盘上飞舞，指节分明，虽然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却灵活得惊人。黑色的命令提示符窗口接连弹出，一串串白色代码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屏幕上飞速滚动、跳跃。老者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代码的流动，嘴唇偶尔无声地翕动，像是在与机器进行着无声的对话。他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凝聚在那一方屏幕上。

苏晚晴完全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住了。那些冰冷的、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字符，在老者手中仿佛变成了有魔力的音符，奏响着一曲修复系统的交响乐。这是一种与她熟悉的语言文字截然不同的美感，严谨、精确、充满逻辑的力量。她看得入了神，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打扰到这专注的一幕。

“唔…内存泄漏，拖垮了核心进程。”老者喃喃自语，手指不停，“把这个异常服务停了…清理缓存…重建索引…”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老者在一个命令框内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指令，干脆利落地敲下回车。屏幕上的代码如瀑布般倾泻，最后定格。下一秒，熟悉的图书管理系统界面重新显现，一切恢复正常。

“好了。”周师傅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语气轻松得像只是修好了一个接触不良的插座，“一个小服务异常导致的内存泄漏，引发了连锁反应。已经处理好了，顺便给你们优化了一下数据库，以后查询速度应该能快些。”

“太感谢您了周师傅！您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店长和店员们纷纷道谢，如释重负。

周师傅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工具。苏晚晴却站在原地，目光还停留在那恢复正常的屏幕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串串流淌的代码。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像破土的春笋，在她心中疯长。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声音因紧张而略带一丝颤抖，但眼神清澈而坚定：“周…周师傅，打扰一下。请问…刚才屏幕上那些滚动的英文和符号，就是…就是命令吗？它们…是怎么让电脑听话的？”

周志远正准备拉上工具包拉链的手顿住了。他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扶了扶刚戴好的老花镜，目光透过镜片，落在眼前这个满脸求知欲的年轻女孩脸上。女孩的眼睛很亮，像未经雕琢的宝石，里面闪烁着一种他很久未在年轻人眼中看到的、对纯粹知识的渴望。

“哦，那个啊，”周师傅脸上的皱纹舒展开，语气不像刚才对店长那样公事公办，反而带上了几分老师傅的耐心，“那是命令行指令。小姑娘，你看我们平时用电脑，都是点点鼠标，看看窗口，对吧？但那都是表面。电脑这东西，骨子里是靠这些代码对话、干活的。刚才啊，就像是给它做个小手术，找到病灶，下对药，它就舒坦了。”他用了一个极其生活化的比喻。

“那…学习这个，难吗？”苏晚晴迫不及待地追问，双手不自觉地绞着围裙的带子，“就是…能像您这样，让电脑‘听’自己话的本事。”

周志远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叠在一起，显得慈祥了许多：“哈哈，你这娃娃，问到了点子上。说难，那可真是难如登天，想把这里面的门道都摸清，得下一辈子的苦功夫。可说简单，也简单，认识几个基本命令，能解决点小毛病，入门不算难。关键是，”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要清楚，逻辑要强，还得有耐心，坐得住冷板凳。”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晚晴，“怎么？小姑娘，你对这些铁疙瘩里的门道感兴趣？”

苏晚晴用力地点头，脸颊因激动泛起红晕：“嗯！觉得特别神奇！就好像…就好像在解一道特别复杂的数学题，或者…在指挥一个看不见的乐团！”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比喻，眼神发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低下头，声音变小，“可是…我什么基础都没有，连电脑都只会用来看网页、打字查资料……”

“哈哈哈！”周志远被她的直白逗得开怀大笑，“好家伙！谁生下来就是专家？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电脑是个啥玩意儿都没见过呢！有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基础！”

他似乎来了谈兴，索性把工具包往地上一放，倚在柜台边，像是要开一堂现场教学课。“来，我给你打个比方。你想啊，电脑要跟另一台电脑说话，好比你要给朋友寄封信，总得有个地址吧？”

苏晚晴睁大眼睛，认真点头。

“这个地址，就叫IP地址，就像每家每户的门牌号，独一无二。”周师傅用手比划着，“但数字地址难记啊，所以我们就给它起个名儿，比如‘墨香书阁’，这叫域名。有个叫DNS的，就像社区的邮局，你把‘墨香书阁’这个名儿告诉它，它就能帮你查到这个店的门牌号是啥。”

“那要是IP地址写错了，信不就送不到啦？”苏晚晴立刻举一反三。

“聪明！”周师傅赞许地一拍大腿，“就是这么个理儿！还有啊，那些一天到晚不关机，专门等着接收请求、提供服务的高级电脑，就叫服务器，就像…就像大商场的总服务台，24小时有人值班。”

“服务器是不是就是特别厉害、特别快的电脑？”苏晚晴的好奇心被完全激发出来。

“可以这么理解。配置高，责任也重啊……”周师傅耐心解答，深入浅出，将枯燥的网络知识用最生动的比喻娓娓道来。苏晚晴听得如痴如醉，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每一个问题都问在关键点上，显示出她良好的逻辑思维和悟性。一老一少，竟在书店前台旁若无人地聊了将近半个小时，气氛融洽。

周志远越聊越觉得这姑娘灵性十足，是块学技术的好料子。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准备告辞。临走前，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女孩那双清澈专注、充满渴望的眼睛，心中一动，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郑重了些：“姑娘，我瞧着你心思透亮，是块学技术的料。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正儿八经地跟我学学这门手艺？”

苏晚晴愣住了，心脏猛地一跳。巨大的惊喜和机遇感瞬间包裹了她，但现实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她脸上露出挣扎和犹豫：“周师傅…我…我特别想学！真的！但是…我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专业可能也不是计算机…我怕时间不够用，也怕自己太笨，学不好…白白浪费了您的心意…”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深深的遗憾。

周志远闻言，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语气豁达：“嗐！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呢！上大学怎么了？大学时光金贵，正是学东西、开眼界的好时候！我这门手艺，跟你课堂上念啥专业不冲突！现如今是数字时代，网络技术就跟识字、算数一样，是基本功，你学文学理，将来干啥用不上？时间嘛，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真心想学，挤一挤，总归是有的！”

他目光诚恳地看着苏晚晴：“你要是信得过我老头子，不用搞拜师礼那套虚的。我有空呢，就教你点基础的东西，带你入门。能学多少，能走多远，全看你自己的悟性和下的功夫。怎么样？敢不敢试试？”

这番话像一股暖流，冲散了苏晚晴心中最后的犹豫。看着周师傅真诚而充满鼓励的目光，她不再纠结，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明媚灿烂的笑容，坚定地说：“我学！谢谢周师傅！我一定认真学，努力学，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好！好！”周志远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带着喜意。他从工装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张边缘有些磨损的白色名片，上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周志远，下面是一串手机号码。“这个你收好，我的电话。啥时候想明白了，决定开始了，就给我发个信息，或者打个电话都成。刚开始，我先给你划拉个书单，你把基础打牢靠了再说。”

“谢谢周师傅！”苏晚晴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的名片，却觉得它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限的希望和未来。

周志远提起工具包，笑呵呵地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书店门口。苏晚晴紧紧握着那张名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心潮澎湃，激动与期待交织在一起。她万万没有想到，一次意外的系统故障，竟然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一个全新、广阔、充满挑战与奥秘世界的大门！她的暑假生活，除了书店兼职和大学预习，又将增添一项无比重要的内容——学习网络技术。

而她绝不会想到，这位看似普通、和蔼可亲的维修老师傅周志远，实则是华国黑客联盟曾经的骨干元老，代号“烛龙”。在二十多年前那场波澜壮阔、无声硝烟弥漫的网络空间自卫反击战中，他曾是令无数对手闻风丧胆的传奇人物。如今功成身退，隐于市井，机缘巧合下，竟发现了苏晚晴这棵看似寻常、却内蕴灵光的苗子，沉寂多年的技艺，或许终于迎来了传承的曙光。

下班后，苏晚晴怀揣着巨大的喜悦和憧憬，第一时间将这个决定告诉了外婆。老人虽然听不懂那些技术名词，但看到外孙女眼中久违的光彩和干劲，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无条件地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夜晚，苏晚晴在台灯下摊开崭新的笔记本，郑重地在扉页上写下“网络技术学习笔记”几个字。窗外的华京城灯火璀璨，车流如织，而她的一方小天地里，却充满了对未知领域探索的宁静与决心。她的人生轨迹，似乎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向一个更加广阔、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代码的海洋在她面前展现出一角深邃的蓝色，而她，已经做好了扬帆起航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