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华沪，空气湿热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烦意乱。这一天，对于无数华国学子而言，是决定命运的日子——高考成绩将在上午九点准时公布。

苏晚晴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她就从床上坐起，感觉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重又快，像是要挣脱束缚。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微热的晨风拂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焦灼。老城区的清晨已经开始苏醒，远处传来早点摊的吆喝声和自行车铃铛的脆响。

外婆起得比她还早，厨房里已经飘出米粥的香气。老人佝偻着背，在灶台前忙碌着，动作比往常更加缓慢，像是在刻意拖延时间。

"晴晴，这么早就醒了？"外婆转过身，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眼下的乌青透露着她同样一夜未眠，"再睡会儿吧，还早呢。"

苏晚晴摇摇头，走到外婆身边，接过她手中的勺子："睡不着了。外婆，您再去躺会儿吧，早饭我来做。"

祖孙二人在狭小的厨房里默默准备着早餐。简单的清粥小菜，却谁都没有胃口。粥碗端上桌，米香四溢，但两人都只是拿着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谁都没有真正吃下几口。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连窗外的蝉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晴晴，别怕。"外婆终于放下勺子，布满老茧的手轻轻覆盖在苏晚晴冰凉的手背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平时成绩那么好，这次肯定能行。"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嗯，外婆，我不怕。"她今天和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周师傅约好了，要去他那里开始学习网络技术。也许，用忙碌来填充这煎熬的等待，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八点整，苏晚晴收拾好背包，准备出门。外婆执意要送她到巷口。清晨的阳光已经开始发威，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老人站在巷口的梧桐树下，斑驳的树影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早点回来。"外婆轻声说，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期待。

"知道了，外婆您快回去吧，外面热。"苏晚晴朝外婆挥挥手，转身汇入清晨的人流中。她能感觉到外婆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拐过街角。

按照周师傅名片上的地址，苏晚晴辗转搭乘公交车，来到了城西一片略显老旧的居民区。这里的建筑大多有着二三十年的历史，墙皮有些剥落，但绿树成荫，比市中心安静许多。她找到那栋没有电梯的六层居民楼，深吸一口气，开始爬楼。

楼梯间阴暗凉爽，空气中弥漫着老旧楼房特有的潮湿气息。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心脏随着台阶一级级升高而跳得越来越快。既因为爬楼的劳累，更因为即将到来的时刻——九点就要到了。

站在六楼那扇普通的防盗门前，苏晚晴再次深吸一口气，才抬手敲了敲门。门上贴着的春联已经褪色，但依然整洁。

门开了。周志远师傅站在门口，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平静。

"来了？进来吧。"他侧身让开，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接待一个寻常的访客。

苏晚晴拘谨地走进门，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这完全不像一个普通民居的客厅。宽敞的空间里，各种电子设备占据了大部分地方，生活气息几乎被完全抹去。靠墙的金属架子上整齐地堆满了路由器、交换机、成捆的网线和各种型号的工具，像一个小型的电子元件仓库。三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并列摆放着六七台显示器，有的屏幕漆黑，有的则闪烁着幽绿的、不断滚动的字符流，像是某种无声的对话。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焊锡和旧电路板的味道，夹杂着旧书的油墨气息。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那面墙，被改装成了一块巨大的白板，上面用红、蓝、黑三色记号笔画满了复杂的网络拓扑图、算法流程图和数学公式，线条交错，字符密集，透着一股冷峻而严谨的美感。窗台上摆着几盆绿萝，长势喜人，为这个充满技术感的空间增添了一抹生机。

"坐。"周志远指了指靠窗的一张空桌子，上面已经放好了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边角卷起的《计算机科学导论》，"今天日子特殊，先把正事办了。查完成绩，定下心来，我们再开始。"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跳，紧张感再次攫住了她。她点点头，默默放下背包，拿出手机。时钟显示八点五十八分。她登录了教育考试院的查询网站，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网站因为瞬间的巨大访问量而变得异常拥堵，进度条缓慢地移动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手心里全是汗。

周志远没有打扰她，他走到另一张工作台前，拿起一个万用表，开始检测一块裸露的电路板，神情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这种沉默反而给了苏晚晴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九点整，页面终于跳转！一个清晰的数字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帘——690分！下面一行小字明确显示，她的分数远超华京大学往年的录取线，这是一个足以冲击顶尖专业的分数！

苏晚晴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她难以置信地用手捂住嘴，呼吸为之一滞。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海啸般席卷了她，冲垮了所有紧绷的神经。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啪嗒、啪嗒"地砸在手机屏幕上。她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老…老师…"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抬起头，望向周志远的方向，"我…我考了690！华京大学！肯定能上了！"

周志远放下手中的万用表，转过头。看到女孩脸上滚落的泪珠和眼中闪烁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真切的温和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秋日湖面的涟漪："690？好！好！真是高分！金榜题名，还是高榜，人生大喜！我就知道你是块读书的料！"他站起身，走到角落的一个小柜子前，拿出两个干净的玻璃杯，倒上两杯温水，递了一杯给苏晚晴，"来，以水代酒，必须祝贺你！"

苏晚晴接过水杯，手因为极度激动而颤抖得几乎拿不稳杯子。她和周师傅轻轻碰杯，温凉的水滑过喉咙，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复。690分！这个远远超出她预期的分数，让她感觉像在做梦一样。这一刻的极致喜悦，她真想立刻告诉外婆，告诉那个高冷的男人。

"高兴完了？"周志远放下水杯，神色恢复了平时的严肃，甚至更显凝重，"高兴归高兴，但你要记住，考上好大学，拿到这么高的分数，是对你过去的肯定，更是对未来的期许。这只是一个新的起点。真正的本事，得靠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和这里，"又指了指她的手，"一点一滴，扎扎实实地练出来。不能有半点虚的，更不能因为一次高分就骄傲自满。"

他走到苏晚晴面前，指着那台看起来最旧、连鼠标都没有的黑色主机和厚重的CRT显示器："打开它。"

苏晚晴依言按下硕大的电源键。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屏幕亮起，却没有出现她熟悉的Windows界面，而是一片漆黑，只有左上角一个孤零零的白色光标在不停地闪烁，透着一股冷冰冰的、拒人千里的气息。

"我知道你会上网，会打字，会用那些花花绿绿的软件。"周志远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但从今天起，忘掉那些。一个真正想懂技术的人，对手里吃饭的家伙，必须熟悉到骨子里，像剑客熟悉他的剑。第一步，就是它——"他用手敲了敲桌上那个布满油光、按键上的字母都有些模糊的键盘。

"键盘？"苏晚晴有些不解，这不就是打字的工具吗？

"对，键盘。但不是让你背键位图，是让你'记住'它。"周志远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从A到Z，从0到9，每一个功能键，F1到F12，Ctrl, Alt, Shift, Esc, Tab, Caps Lock, 方向键，小键盘…它们的精确位置，它们之间的组合。我要你做到，闭上眼睛，手指放上去，就知道摸到的是哪个键。敲击的间隔，要均匀，要快，要准，不能犹豫，不能出错。这是基本功，就像学武术先扎三年马步，学书法先练十年握笔。心浮气躁，是学不了真东西的。"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苏晚晴的生活被枯燥到极致的键盘练习填满了。周志远为她安装了一个古老的DOS版本打字练习软件，界面简陋，只有黑白两色。从最基本的"asdfjkl;"到毫无意义的随机字母组合，再到复杂的英文技术文档片段。周师傅的要求近乎严苛，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后，目光如炬。

"手腕放松！用手指发力，感觉力量从指尖出去，不是用你的胳膊在砸键盘！"

"节奏！注意节奏！一快一慢是大忌！要像钟摆一样均匀！"

"Backspace键不是给你现在用的！这一行打错，就重头再来！要对自己的每一次敲击负责！"

苏晚晴的手指敲得发麻、发僵，手腕酸痛不已，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坚持着。她明白，老师是对的。这是基石，基石不稳，后面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在这种近乎苦修般的练习中，她竟然也体会到一种奇异的、心无杂念的平静。偶尔，690分带来的狂喜会再次涌上心头，但很快就被眼前单调的"哒哒"声拉回现实。

中午，周师傅简单下了两碗面条。饭后稍作休息，练习继续。直到下午四点多，周志远才叫停："今天到此为止。手腕需要休息，过度练习反而有害。回去后不要再用电脑，让手指和手腕彻底放松。"

苏晚晴这才感觉到全身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还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

傍晚五点半，苏晚晴怀揣着双重的喜悦——690分金榜题名的巨大激动和基础练习初成的踏实感，脚步轻快地踏上回家的路。夕阳西下，天边铺满了绚丽的晚霞，将整个城市染成了金红色。她感觉今天的阳光格外温暖，连空气都格外清新。

推开家门，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外婆还坐在桌边，没有动筷子，显然一直在等她。桌上的菜比平时丰盛许多，中间还摆着一小碟切好的水果。

"外婆！我回来了！"苏晚晴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怎么样？成绩出来了吗？"外婆立刻站起身，紧张地抓住她的手臂，声音都有些发颤。

苏晚晴反手紧紧抱住外婆，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哭腔："出来了！外婆！690分！我考了690分！华京大学肯定没问题了！"

外婆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用力回抱住外孙女，眼泪瞬间决堤，语无伦次："多少？690？天哪！我的晴晴……我的好晴晴！祖上积德啊！光宗耀祖了！"老人泣不成声，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那是积压了太久的担忧释放后，极度喜悦和骄傲的泪水。她颤抖着抚摸苏晚晴的脸庞，像是要确认这不是梦境。

接下来的三天，苏晚晴的生活规律而充实。每天早晨，她准时来到周师傅的工作室，开始枯燥的键盘练习。周志远的教学方法独特而有效。第二天，他引入了节奏器，要求她的击键必须完全合拍；第三天，他开始要求她在敲击字母的同时，默念手指应该放置的基准键位（ASDF JKL；），强化肌肉记忆。

练习是艰苦的。有几次，苏晚晴因为手腕酸痛和精神疲惫，错误频出，甚至产生了挫败感。但每当她想放弃时，看到周师傅专注工作的侧脸，想起690分带来的责任和机会，她就再次咬牙坚持。周师傅虽然严厉，却也会在她取得微小进步时，给予简短的肯定："嗯，这个节奏对了。" 或者 "手腕姿势比昨天好。"

第三天下午，训练升级了。周师傅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深色布带："蒙上眼睛。"

在完全的黑暗中，苏晚晴的其他感官变得敏锐。她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感受到指尖下键盘细微的磨砂质感。起初，她错误百出，沮丧得想扯下布带。但周师傅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急。相信你的手，它记得。"

渐渐地，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她的手指仿佛挣脱了眼睛的束缚，开始在键盘上准确地跳跃、定位。当最后一遍蒙眼练习顺利完成时，她扯下布带，看着屏幕上满屏的绿色正确标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志远检查了她的练习记录，点了点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满意神色："嗯，马步算是勉强扎出点样子了。记住这种感觉。工具，就要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窗外渐暗的天色，"好了，明天开始，我们正式推开'零与一'世界的大门。"

傍晚，苏晚晴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三天，690分的狂喜渐渐沉淀，化作了踏实前进的动力。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幸运的考生，而是一个正在打磨技艺的学徒。推开家门，外婆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餐。灯光下，一老一少安静地吃着饭，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温馨与希望。一个梦想以最美好的方式实现了，而一段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旅程，也终于拉开了序幕。